飛出客棧,弄影落在街後的小巷中,捂着搏動異常的心跳極力平複。
兩條手臂如經烈焰焚燒,一動便驚心的疼。
她靠在樹下短暫休憩,身後忽有熟悉的氣息湧過來。
回身,昭歌與雪夜正站在後巷口,二人頭上出了汗,這一路,想必是将輕功施展到了極緻吧。
弄影撐着樹瞥向他們。
昭歌見到她手心的灼傷,便知她與戚明奕動過手了。
她走過去,握緊金鈴:“有那道符咒在,你傷不了他,我勸你及時收手,不要一錯再錯。”
弄影望向她身後,這條巷子外,便是巫溪夜市,眼下街道上懸燈結彩,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她不慌不忙,沖昭歌勾出挑釁的笑,昭歌見了,步子堪堪停住,在原地與她沉沉對視。
雪夜道:“此處是鬧市,你若敢動手,身份必會暴露。”
弄影笑道:“陸姑娘若是貿然對我出手的話,我也隻能冒着暴露的風險,去殺幾個無辜的凡人墊背了,誰叫我雙手沾滿鮮血,早已無路可退了呢。”
昭歌搖搖頭,心中萬般不解:“你為何會變成這樣。”
弄影道:“這真是個可笑的問題,我若說了,你難道還能放過我嗎?”
昭歌道:“既知如此,你為何還要這麼做?你可是花妖,是草木中最為靈秀的存在。”
她的意思,弄影明白。
爺爺當初也說過,将來,她是有望成仙的,可如今這滿手是血一身戾氣的模樣,連她自己看了都厭棄。
“你以為這是我想的嗎,若非遇到戚明允,我怎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她憶起那些年在山中無憂無慮的日子,眼含希冀,旋即又滿是哀傷:“是他們,把一切都毀了。”
雪夜無意間瞟見她臂間道道傷疤,瞳孔微微放大,忙扯下昭歌衣袖:“昭歌。”
昭歌看出那傷痕顯然很陳舊了,失聲道:“你這些傷,是戚明奕他們弄的?”
弄影慘笑:“我在他們兄弟手裡,隻是被禁锢的牲畜。”
“他們将我鎖在密室裡整整一年,日日都放我的血去給那些凡人治病,到後來,為了賺取更多錢财,甚至不惜割我的肉。”
“你沒割過自己吧?不知那有多疼,可我幾乎每天都要經曆一次,這些傷,都是那時留下的,現在已經好多了,最初被他們抓住時,我手臂上刀傷縱橫交錯,血肉模糊,那才叫不敢正眼看,可是又有什麼關系呢,我隻是個卑賤的妖,誰會在乎我疼不疼。”
放妖血給凡人治病?
喪心病狂……昭歌差點站不穩。
弄影問她:“現在,你還覺得我殺掉戚明允是錯的嗎。”
昭歌頓了許久:“那徐謙與劉汝嫣,他二人同你有何恩怨?”
弄影指着自己的心:“我的這顆心,曾經挖過兩次,都讓戚明允拿去給了他們,他們還不該死嗎?你試過生生剜出自己的心,疼的死去活來恨不得當場咬舌自盡的感覺嗎?”
完整的軀體中生生缺了一個器官,她感受不到心的跳動,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不能動,無法呼吸,像被萬千水草死死纏繞在深海裡,因是妖,生命靠的是體内那顆隐匿極深的内丹維持,沒了心,她也暫時不會死,這種窒息的痛苦會持續着,直到她的心髒再生。
昭歌難以想象那種痛楚:“他們……竟是這樣的人?”
弄影嘲弄道:“凡人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他們視妖為下賤之軀,恨不得除之殺之,死而後快,可一旦發覺這妖于他們有利,又不喊打喊殺了,反倒上趕着抓捕搶奪占為己有,他們從妖身上榨盡價值,殘害完妖邪,還要正義凜然的說妖天生下賤,活該遭凡人如此對待,你告訴我,憑什麼?憑什麼我們妖生于人世,卻連活下去的資格都沒有?”
被一個妖如此質問,昭歌發覺自己答不上來。
她所學的道義,并未告訴她究竟該如何去衡量人與妖邪的關系。
妖生于世間,卻又與凡人兩相對立,生來便是死敵,百年來無數大衆尋求與妖邪相處之道,最終得到的結果是,無從下手。
永遠有人害妖,永遠有妖害人,是筆怎麼也算不清的賬,像座難以逾越的高山橫亘在人妖之間,大抵,利字當頭,人與妖總有人受其誘惑打破和諧,這是人性,亦是妖性。
是刻在骨子裡的惡根。
她不答,弄影冷然哂笑:“我真是糊塗了,忘記你也是凡人,你自然是要向着你們凡人說話的,呵,你除妖是為何?守護蒼生?别傻了,你睜眼看看,你守護的這些人真的值得你守護嗎?一群自私虛僞冷漠孱弱的小人,又有何比我們妖類高貴之處,面上皆是正人君子,有利可圖時一個個還不是趨之若鹜醜态畢露,與披了人皮的妖魔鬼怪有什麼兩樣!”
昭歌沉下口氣,道:“正如你們妖邪有善惡之分,我們凡人也同樣,你不可以偏概全,因你一人為善,便視那些殘害百姓的孽妖為無物,亦不能因你受過傷,便覺天下百姓皆為大奸大惡之人,我們當中總有例外的。”
弄影道:“你這個所謂的例外,是指百人中出一個,還是千人中出一個?哪怕是這個例外,你敢保證,他會一輩子都是例外嗎?别忘了,你們凡人,明明弱小不堪一擊,偏偏最是善變涼薄,這點,我們妖類自歎不如。”
昭歌眸光微垂,那瞬間,竟不知想到了什麼。
弄影無心理會她的失神,理理衣裙,行至她面前:“我原名叫弄影,你記住了,我還有事沒辦,今夜怕是不能如你所願,不過你也不必心急,我們早晚會再見的,到那時若我敗了,我倒是希望可以死在你手裡。”
她的笑令昭歌一下晃了神,未及回答,眼前便是一空。
雪夜也遲了一瞬才道:“她跑了?”
昭歌望着弄影離去的方向,攥緊袖中香囊:“有此物在,早晚能再找到她,隻是……我如今卻在想,我到底還要不要幫戚明奕。”
***
戚明奕在死寂的房内枯坐了一刻鐘,聽到門外傳來聲響,才心有餘悸地推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