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幽篁山的妖,從來不會讓自己沾上人血。
女子瞧向他,正色道:“你這樣的善妖,不該來此,這裡是凡間,你留在這,很危險。”
曲流觞垂了眼:“敢問,姑娘是?”
四周迸濺的綠光随風散盡,林間又黯淡下來,女子手指微動,身側白绫遊蕩至半空,散出月色般潤澤的柔光,重又照亮他二人。
她道:“松陵尹家,尹驚舞。”
***
“松陵尹家?”
他表情中不全是驚訝,還有種終于見到本尊的震撼,尹驚舞道:“你聽過?”
曲流觞道:“有所耳聞,我們對你們,多少總會有點了解,畢竟……”
畢竟,妖與捉妖師互相抗衡,彼此壓制,自古便是死敵。
他來了凡間,若對自己的敵人一無所知,那便太可怕了。
東虞國臨江城松陵縣,那可是東虞乃至整個凡間捉妖界的發源地,其中三大捉妖世家,已然落敗的陸家,風頭正盛的樊家,最低調神秘之尹家,曾是東虞百姓最堅實的三座守護山,有關這三大家的傳聞,每個妖邪來凡間前,怕是都會打聽一二,隻為來日避過,好保證自己能在凡間活得久些。
尹驚舞語态中多了絲凝重:“你聽說過尹家,也該聽過松陵其他家族吧。”
曲流觞微愣。
尹驚舞道:“知道松陵樊家嗎?”
曲流觞臉色驟變,她無端提及樊家,難道說……
尹驚舞一句話如雷貫耳:“你可知,松陵樊家人,如今亦在巫溪。”
曲流觞内心狠狠一震。
尹驚舞目視他面色褪成紙白,道:“你運氣不錯,好在,此次是我先撞上的你。”
言外之意,這回,若先發現他是妖的是樊家人,那此刻他怕已死無葬身之地,樊家可沒有耐心跑來試探他是善是孽。
曲流觞額頭頓時冷汗涔涔,并不覺得慶幸:“那樊家人現在在何處?”
“在巫溪下城,還沒往上城這裡來,這些天,下城内有花妖現世的事,你該聽說了吧?”
曲流觞猛地明白過來:“除掉那花妖的捉妖師,是樊家的人?”
“正是。”
怪不得,那花妖的事情會這麼快便圓滿解決,原來下城來的捉妖師是樊家弟子。
曲流觞在幽篁山修煉了上千年,來凡間是三年前的事,到凡世後,他便直奔巫溪,在此地多年,雖這幾年過得十分安生,然對當下捉妖界的風起雲湧,他也知道個大概。
樊家,這個家族的名号,凡間的妖邪,大概無一不知。
于捉妖界而言,樊家是世家典範,是護百姓的功臣,可對他們妖類而言,樊家多年來以各種殘忍的手段弑妖,是凡界妖類都忌諱憎恨的對象。
想不到,此次他竟離如狼似虎的樊家如此之近。
一個同類在這麼近的地方命喪樊家之手,這對曲流觞已不隻是震懾了。就這點距離,怕是用不了多久,樊家人便能嗅着味乘船來上城殺了他。
他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後怕,尹驚舞早盯上了他,而他卻連自己何時暴露的都不知,壓下心間亂湧的氣息,道:“我記得這些天我并未有何處顯露過妖力,你……是如何發現我的?”
尹驚舞道:“你不露痕迹,可你始終是妖,即便隐藏的再好,你每次動用完法術,身上都會殘留一星半點的妖氣,我們捉妖師捕捉不到,可我們身邊那些法器,有些厲害的,還是能夠探測到的。”
曲流觞對自己的修為,曾一度有信心,他已有一半凡骨,妖類中,能修得一半凡骨的妖已不多見,他總覺自己能躲過捉妖師的法眼,不料,現在方知,洩露一點妖氣,便足以将他至于萬劫不複之地。
他輕聲道:“所以,你才來探我的底細?”
尹驚舞道:“沒錯,妖氣這東西無色無形,又很輕,在空中散落,偶爾也會粘在真正的凡人身上,未免弄錯,我才跟着你想辨個究竟,打從白日裡在凝香園與你正面相遇,我便心覺你八成是妖,今夜這場試探,也是想看看你究竟是善是惡,到底有多少修為。”
曲流觞嘴唇顫了顫,他本以為,自己還能再藏些時日的。
尹驚舞道完後,又緩緩說:“你的修為很高,又始終存着善心,不與凡人為敵,照尹家規矩,我會放你一馬,望你盡快離開凡間,回自己生長之地好生修煉吧。”
聽見此話,曲流觞眉心緊蹙,脫口道:“我不能走。”
尹驚舞怔了怔:“為何?”
曲流觞黯淡道:“我……不想走。”
瞧他這倔強的模樣,顯然在凡間有了牽挂的人,尹驚舞記起什麼,了然一瞬,她能大緻探出他的道行,道:“你的情弦,已經斷了吧?”
曲流觞不語。
尹驚舞知他是默認了:“能否告訴我,是何時斷的?在你與她成婚之後嗎?”
若他是為了順利過情弦才與祝若言成婚的,那這一切,倒是情有可原。
曲流觞低着頭:“是……成婚之前。”
那時,他過了情弦,明知即刻離開祝若言是最好的選擇,卻依然留了下來,與她成親了。
原因,大概隻有二字。
貪戀。
貪戀與祝若言在一起的每時每刻,貪戀這凡世裡的醉人情愛,貪戀那詩文裡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在幽篁山千年萬年,也不敵人間這三載歲月。
尹驚舞深深歎口氣:“妖與凡人,終是無法長久的,這個道理你該明白,你已至‘化境’,又何苦執着于情愛,以至千年修行止步?”
曲流觞眼前浮現出祝若言的臉,不覺露出笑意。
他何嘗不知自己這千年修為來之不易,可是,一個不懂情愛,不食人間煙火的妖怪,哪怕真修成正果得道成仙,又有何趣味。
他不願如此。
“我做的選擇,我不後悔,況且,算起來,我至多隻能陪她幾十年,幾十年于我而言不算什麼,可卻是她的一輩子,我既娶了她,答應陪她白首到老,便絕不會食言。”
尹驚舞難以置信,神情中多了些柔和:“若你願意如此,也可。”
身為凡人,她莫名佩服曲流觞。
說來,妖,确實比凡人長情,妖一生隻過一次情弦,也就是說,命裡注定要過姻緣線的妖,無論一生有多漫長,都隻會愛一個人,這點,許多凡人都做不到。
她道:“隻是,樊家人如今在下城内,還不知何時會走,往後,這巫溪怕是會有别的捉妖師駐紮,再也不會像過往一樣對妖毫無防守,你既選擇留下,以後定要萬分小心。”
曲流觞道:“謝姑娘良言,流觞,會記得今夜姑娘的大恩,來日也會繼續積德行善。”
尹驚舞露出今夜首個淺淡的笑:“不必,今夜許我放你一馬的人,是你自己。”
若他是孽妖,那麼此刻,這竹林内怕是要展開場惡戰了。
她收回白绫,想說什麼,轉眼又作罷了,道句:“願你能得償所願,告辭。”
沒走多遠,曲流觞又叫住她:“姑娘,樊家門徒裡,可有一女子腰間挂有金鈴的?”
尹驚舞轉過身來:“什麼?”
曲流觞惶惶道:“不瞞你說,今日除了你,還有兩人也在城中盯上了我,其中那個女子,腰間帶着金鈴,多半也是捉妖師,我怕……”
尹驚舞的表情比方才生動不少,聞言一笑:“金鈴……?嗯,看來是她,你可寬心,她不是樊家人。”
曲流觞松了口氣:“真的嗎?”
尹驚舞問:“她如今也在上城内?”
“興許吧。”
“這麼說,你的運氣不是好,該是上佳才對。”她笑道。
行出幾十步,回頭見曲流觞還站在原地,尹驚舞道:“放心吧,你遇見的女子,是松陵陸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