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的身影,固執地留存在她兒時的記憶裡,十多年來,不斷催促着她去尋找真兇,為他們報仇血恨。
可是,那個害了全鄉人的妖,至今還銷聲匿迹。
此次巫溪之行,她唯一的收獲,大概便是從曲流觞口中探到其中一種妖邪,可能是妖蟲血流螢。
依稀記得,過去有人稱血流螢是“禁妖”,妖力強盛,非凡人之力可除。
是真是假無從考證,反正她沒見過這種妖,且單憑血流螢,達不到綠蘿鄉慘案的效果。
夜涼如水,山風飒飒,昭歌傾身将火燒得旺些。
尹驚舞講完原委,衆人都一籌莫展,這件事過于久遠,事發時,他們都還是小孩,一時無人說話,唯獨雪夜道:“十四年前綠蘿鄉百姓失蹤,與八年前邊境現白骨精,這二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聯系?”
這一問,不知怎的,所有人内心都咯噔一下,沉默中,唯火星子噼啪作響,四處亂濺。
聯系……
一個發生在十四年前,綠蘿鄉近六百人被害,不知是什麼妖,現場疑點重重,事發蹊跷。另一個發生在八年前,昭歌一家被害,作亂的妖是凡世罕見的白骨精,但在降妖途中變故陡生,同樣存疑。
二者都血腥,殘忍,詭異。
昭歌當初也不是沒有過這種懷疑,但阻礙依然是白骨精銷聲匿迹,無法考察。
她回憶當初場景:“八年前,東虞與大雍開戰,過了半年便有妖邪現世,我與家人一同趕過去,可惜邊關邊境線足有數千裡,我們一路追查,等找到時,正趕上大妖集體出動,可我們人少,外加斬妖劍無故失靈,一場鏖戰後,那些妖便不知所蹤,什麼也來不及查,我隻記得他們吞噬魂魄,操縱白骨如行屍一般席卷城鎮,所到之處陳屍遍地。”
雪夜道:“共同點有二,其一,戰争,其二,魂魄。”
尹世霖表示贊同:“聽起來,好像那些妖都是在戰争過後出沒,行進的範圍也多在邊境線附近,白骨精以魂魄為食,而綠蘿鄉的現場也未見任何魂魄。”
戰争過後有什麼?
白骨皚皚,滿目瘡痍,哀鴻遍野,戾氣橫生。确實容易生出孽妖來。
昭歌道:“如果當時襲擊綠蘿鄉的妖中有白骨精,那麼魂魄消散這點便能對上了。”
倘若血流螢是禁妖,那麼白骨精多半也是。
霍天道:“那屍體呢?血流螢隻會腐蝕骨頭。”
昭歌道:“那便還有妖邪随其一同行動,先吃掉了皮肉,血流螢緊随其後啃噬掉了骨頭。”
可以想見,這幾種妖邪聯合起來驟然席卷綠蘿鄉,那些毫無防備手無寸鐵的尋常百姓,必然難以抵擋。
“可凡間吃人肉的妖數不勝數,”尹驚舞說,“并不能确定到底是哪種,而且,它們怎麼會湊在一塊呢。”
昭歌道:“我原先也不信,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但狼狽為奸,蛇鼠一窩,它們目的相同,很難說不會。”
霍天道:“能那極短時辰内殺掉上百人,那妖要麼修為高深,要麼種族龐大,這些年來捉妖界倒是沒有出現過這種妖。”
雪夜問:“昭歌,當年你在除妖現場,可有看到除了白骨精外之外的妖?”
昭歌仔細回憶,臉色凝沉:“我不确定,當時太亂了,風沙又大,也許有,隻是我沒看到。”
若白骨精能與血流螢一同出動,有别的妖随行也不稀奇,昭歌隐約感覺,這與那白骨精發狂時所言的“妖族”有關。
設想一下,這個以白骨精為首的妖族常年沉睡于邊境線附近,隻待戰亂年間煞氣大作,他們借此出山,在邊境以人為食補充元氣,所到之處如狂風過境片甲不留,一旦驚擾捉妖界,他們又立刻回歸地下潛藏,等待下次亂世的到來。
因他們行蹤詭秘,嗜血成性,故而被百年前的捉妖界前輩稱作:禁妖,一直流傳至今。
而綠蘿鄉與陸家,是因不小心撞上他們出動所以才喪命的。
昭歌不知自己為何下意識覺得那個妖族是藏在地下的,或許是幼年目睹白骨精時,那妖給她的感覺,就仿佛地底黃泉深處的百鬼夜行,萬妖朝王,有着不屬于人世間的殺氣,讓天地都為之變色。
她不敢信,那真是凡間會出現的妖。
白骨精,血流螢,還會有什麼呢?會是禁妖冊中流傳的妖嗎?
“你們還記得禁妖之說嗎?血流螢,是傳言裡禁妖的一種。”她問。
尹世霖道:“聽過,但這種說法多是道聽途說,沒有根據的,凡世見過血流螢的人有幾個?這妖都幾百年沒出現過了。”
霍天說:“我倒覺得無風不起浪,這說法必定有出處,也許誇大其詞,但并非全是杜撰,是有一二分可信的。”
昭歌道:“我也是如此想的,過去說血流螢是禁妖的人不多,此前東虞流傳最廣的禁妖有兩種,其一是水魃,便是我師父多年前降住的那隻,目前被鎮壓在松陵沉妖谷内,還有一種,是……”
雪夜凝視她:“是什麼?”
昭歌聲音低了下去:“黑蝶。”
好巧不巧,與尹家相關。
尹驚舞望眼尹世霖,彼此都黯然了。
尹驚舞緩了會兒道:“五年前子珏哥前往漓城除“黑蝶”時,我沒有去,并不了解現場詳情,隻知黑蝶此前從未在東虞現過身,是種神秘詭谲的妖。”
那回除妖,尹世霖也沒去,當時的他鎮日無所事事,隻顧在松陵閑逛,對尹家的除妖之事絲毫不關心,反正有尹子珏在,就算天塌下來都有人頂着,他什麼都不怕,甚至在尹子珏去漓城後也不以為然,跑去江邊釣了足足十幾天的魚,等尹子珏回來,邵虹才派人去渡口拎他回去。
他沒想到,正是從那之後,尹家開始走下坡路,除黑蝶的十名門徒前後都出了意外,三年前,尹子珏也因病離世,在他一如既往吊兒郎當之際,家族内早已是暗潮洶湧,而到今日,這漩渦終于将他卷了進來。
“雙木,那之後,夫人可有對你講過黑蝶的事?那妖詭異在何處?”昭歌問他。
尹世霖緩慢道:“沒有,我哥對此也不曾宣講,呃……或許他說過,但那個時候,我對這些都不上心。”
他不好意思的笑着,尹驚舞也道:“那段時日我湊巧外出為尹家辦事,不在松陵,不過那會兒尹家上下應該無人會信什麼詛咒禁妖之說。”
便是信,他們也不會顯露人前,家中那十名門徒的死明顯不對勁,但邵虹對外依然堅持是意外。
原因很簡單,除黑蝶一事,當時界内無人願意站出去打頭陣,是尹家自告奮勇去的,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話,若被人知曉尹家因殺大妖黑蝶獲詛,緻使宗門元氣大傷,定會惹來諸多同門嘲笑。
其次,當時樊家對尹家虎視眈眈,百般想尋借時機發難,尹家若在這當頭承認自己受了詛咒,滿門遭難,屬于是主動向敵人暴露自己的弱點,得不償失。
與其如此,不如堅稱意外,擺一個暧昧的态度迷惑衆人的好。
到如今,那十個門徒的死依然沒查清,但好在這詛咒沒有蔓延到尹家其他人身上,尹家還在樊家的籠罩下存活着。
“若黑蝶真是禁妖,那其與白骨精血流螢說不準是一夥的,做個大膽的猜想,黑蝶,也許就曾在襲擊綠蘿鄉的隊伍裡。”雪夜說。
昭歌對驚舞道:“這說不準是個突破口。”
尹驚舞長歎:“這麼久了,我想查尋真相,依然隻能靠猜測。”
昭歌安撫道:“别急,遲早有天它們還會出現的,若每逢戰争後,這種妖會出來作亂,去年東虞就曾與大雍開過戰,興許離這事水落石出那日也不遠了。”
霍天也道:“倘若雪公子猜的對,那些妖之間互有聯系,那隻要查清其中一件,另一件也會引刃而解的。”
尹驚舞靠在昭歌肩上輕輕點頭:“十四年了,若來日,我能再見那妖邪現世,也算死而無憾了,适時必手刃他們,以告慰那一鄉亡靈。”
尹世霖道:“好好的說什麼死不死的,你得相信自古邪不勝正,禁妖又如何,那麼厲害,到如今還不是躲起來不敢現身,這說明他們還是害怕的,那我們又何必擔憂,來了打就是了。”
他這一番豪言壯語令氣氛輕松不少,昭歌抓起尹驚舞的手:“小舞,你放心吧,有我在,有斬妖劍在,咱們什麼都不用怕。”
***
時近半夜,在樹上休息的昭歌做了個夢。
夢裡,漫天黃沙化作金色的霧在她頭頂鋪陳開,黃沙裡有隻巨大的骷髅手抓向年幼的她,她拼命哭喊,眼睜睜看着那根根分明的骨架即将掐住她弱小的身軀,忽然,有一道身影從天而降,為她擋去滿天風沙與那奪命的觸手,她躲在他身後,下意識擡頭想探尋那是誰。
将要看清,夢境像被人生硬掐斷,畫面陡然一黑。昭歌驚醒,身子一晃,險些從樹上栽下來。
地上的衆人都睡了,火堆旁還守着一人,身影伶仃寂寥,是霍天。
昭歌想去問問,但見霍天映着火光的臉上忽明忽暗,似有愁緒,她便沒去。
大緻能猜到他憂心的來由,這次出山,他沒有遇到大妖,師父恐怕又斥責他了。
昭歌有心安慰,旋即又作罷了。
霍天性子平易淡漠,不顯山露水,對陌生人可算得上孤僻冷傲,唯對她時常展露笑顔,處處友善照護,她知曉他内裡自尊強烈,身為師妹,她不好去開解。
十一歲那年,她上山入聽雨齋拜淩虛為師,在院中初次見到霍天時,他被淩虛罰在廊下紮馬步,瘦瘦高高的個子,如畫的眉眼,本是極好看的,但他顯然在那站了很久,累得滿頭是汗鬓發俱濕,形容淩亂而狼狽。
見到她時,他驚了下,疲憊的面上浮出一絲羞澀和難堪,漲紅臉低頭不肯看她。
昭歌也體貼地收回視線。
淩虛似乎沒有察覺到兩個少年人的尴尬,領她到他面前,淡淡地說:“往後,她便是你師妹,是我淩虛的弟子,你與她今後一處習武練功,更需勤勉自持以身作則,若再有任何敷衍懶惰之舉,你便離了我,自行下山去吧。”
說完不等霍天回話,又帶昭歌走了。
昭歌不明就裡,回眸,見霍天攥着拳頭,垂下的眸中有濃烈的哀傷迅速隐去。
那時,他傷感的是什麼呢,是淩虛在人前毫不留情面批評他的冷硬态度,還是那句自行下山去?
過後,霍天見到她,拘謹又若無其事地引她去熟悉環境,對初見時的事并未提及半句。
昭歌本以為他是不在意,可後來明白,一個人越逃避什麼,便是越在乎什麼。
她曾無數次試圖讓他看開點:“師父對你嚴苛,正是因為他重視你。”
霍天總笑說:“我知道。”
昭歌以為他真的明白,直到那年她過生辰,他不慎喝醉了酒,罕見地在她面前落淚,對她說:“昭歌,不一樣的,我們不一樣,師父對你才叫重視,他對我,從來隻有冷漠……”
昭歌愣了很久,等醒來,霍天又恢複了以往和顔悅色的模樣,與醉酒時悲痛不止的他判若兩人,她問起,他隻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讓她不好意思再追問。
但好似從那之後,他便再沒喝過酒,也再不會在任何人前流露傷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