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孤女外出數月明顯瘦了很多,雖臉上仍然常有燦爛笑意,可蒲灏覺得她變了,似乎成熟了不少,眼神也從以往的單純無知變得更有力量,再不是過往傻兮兮不知事的小女孩了。
這種改變,似乎隻是一瞬間,比當初陸家滿門被滅時她的改變來得更快。
他擡腿甩去鞋上的髒污,瞪了她一眼,方要離開,對面又行來另一撥人匆匆而至,喧嘩道:“聽說有妖邪上岸了?在何處!”
他們一來,圍觀衆人的神情都略帶譏诮:“瞧啊,又來了。”
“還嫌放跑一個妖不夠……”
來得正是衛家衆人。
昔年,衛家掌門資曆老,曾為保護松陵百姓斷過腿,在城内還算有些威望,隻可惜他兒子衛闵郎沒有遺傳到他的才能,年輕氣盛,行事魯莽,在掌門去世後,他見衛家日漸衰落,便心安理得成為樊家盟友,借樊家勢力在松陵橫沖直撞,惹得不少百姓不滿。
聽到議論,衛闵郎是個憋不住事的,朝衆人大呼小叫:“有能耐往後出了妖邪你們自己去抓,我辛辛苦苦為你們的安危勞累奔波,難道還做錯了!”
場面僵持一瞬,蒲恪道:“你還來做什麼?也不睜眼看看誰回來了,哪還用得着你。”
衛闵郎打眼掃過去,喲一聲道:“我說怎麼追了這半天沒動靜了,原來是陸家人回來了。”
正說着,其後再度行來四五個人,都是須發皆白的老者,當中一對夫婦哭嚎着沖過來,搶過雪夜懷中小孩:“我的孩子!”
反複确認小孩無事,他們瞧了雪夜與昭歌一眼,堪堪點頭,忙不疊藏回到人堆裡。
幾位老者一到,吵嚷的現場迅速安靜,蒲衛兩家弟子都朝他們恭敬行禮,再望向昭歌時,眼中多了某種得意。
雪夜問昭歌:“他們是何人?”
昭歌道:“松陵降妖盟會的四位長老。”
略一看,氣度都威嚴淩厲,不大好相處,雪夜道:“盟主是誰?”
昭歌淺聲道:“樊家掌門樊淵,盟會中的人,大多是松陵衆多世家弟子的教師,為首那個最年長的玄風道人,便是蒲家兄弟的師父。”
雪夜立時明白為何這些弟子都變作一副有所恃的張揚面孔了,這些長老俨然都是樊家勢力。
“昭歌,這妖是你殺死的?”
玄風長老道。
先前總去陸家宅邸找陸伯麻煩的也是這群人,昭歌收斂笑意,不疾不徐道:“是晚輩所為。”
幾人裝模作樣誇贊她一番,又故作高深的追問:“你可知這妖從何來?”
昭歌道:“聽他們說,是小刀山中的河裡上來的。”
惠心長老表面和聲和氣,眼尾都起了紋:“那你可知,這妖在城中傷了多少人?”
昭歌深吸口氣:“我方至松陵,不知原委,諸位有話不妨直說。”
“好,那我們便直說了,”淨思長老脾氣暴,當即道,“這魚精從山裡下來,傷了城外兩名衙役,還在城中刮傷一位耄耋老人,擄走了郝掌櫃家的孩子,松陵防守森嚴,世家林立,這些傷亡本是可以避免的,但因沒有及時發現妖迹,才使得無辜百姓受傷,你可知道,我們為何無法第一時間察覺妖蹤?”
不待昭歌答話,他伸手戳向她:“就因你陸家這座祖宅!”
“我……”
淨思揚聲而起,劈頭蓋臉道:“你家的宅邸占據最有利的監測地點,可随時察看小刀山的妖邪,偏偏又常年閑置白白浪費,讓我們想進出小刀山都得繞道而行,這次妖邪出山也有你的一份!你若不住,不如将宅子交給我們,助我們能更快除妖保護百姓,如何?”
這些年他們屢次上門攪擾陸伯,目的也是在此,今日驟然當着衆人面捅出來,想也是忍耐到了極緻,雪夜望着昭歌,昭歌暗示他放心,對這群人,她素來以禮相待,但這不代表他們可以為所欲為。
“恕晚輩不能答應,”昭歌道,“我家的宅邸修在小刀山旁,而不是山上,你們想進山抓妖,東南西北天上地下都可行走,為何偏要說是我家擋了你們?”
一向沉默寡言的平陽子也道:“你聽清楚,我們說的,是你家擋了條最便捷的道路,害的我們上山探妖氣都需要繞行,很耽誤功夫。”
昭歌道:“可我雙親去世已有八年,諸位不會今日才覺得我家擋路了吧?”
衛闵郎道:“過去,小刀山的防衛監測是你陸家一力承擔,如今陸家不在,自然該有别的世家接任,諸位長老隻是覺得時機成熟了而已。”
昭歌笑道:“你說得對,過去這八年,雖陸家沒了,可松陵依然祥和甯靜,偶有妖邪作祟,也很快被世家所滅,一如往常,我倒覺得奇怪,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怎麼到如今,諸位反倒要靠我家的宅子來監測妖迹了?難道說,各位長老的除妖功力都下降了,不得不借我家的位置來防備小刀山的妖?”
衛闵郎一下噤了聲。
淨思怒道:“你身為松陵人,陸家後人,該承你祖父父母兄長之志,好好守護我松陵百姓,況且我們隻是讓你暫時捐出祖宅為城内勘測妖邪所用,又不會真占着不還,你怕什麼!”
吵了一圈又繞了回來,昭歌道:“晚輩資曆尚淺,除妖護百姓是不如諸位前輩,但這座宅子,我還是守得住的,另外我想起來,如今上小刀山那四條路,都是我陸家先祖修建的,各位前輩要是覺得路太繞,不如禀明樊淵掌門,自己再造一條路出來,最好連通松陵城和小刀山,直接将監測台修到山門口,豈不比在我家更為方便,以諸位的财力,建條路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
“你這話何意?”淨思嗔目,“難道你覺得我們在故意欺負你?告訴你,我們如今能與你這個黃毛丫頭商量,是看在你父親陸靖原的面子上,若不是他,你以為你如今算什麼,敢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
“淨思!”玄風厲聲打斷他,急得鬓邊都出了明汗。
這話不假,可他實在不該當着大庭廣衆之下說出來,好歹她陸昭歌身後還有個淩虛呢,他的面子,他們須得顧着點。
“昭歌,”他竭力想話挽回,“我們也是為松陵縣内幾十萬百姓考慮,你知道的,小刀山的妖怕是再過個幾百年都除不幹淨,這全縣老小都得過日子,今日這事若再發生幾次,松陵該沒人了,不然,你問問這些四鄰街坊,看他們是否同意。”
圍觀群衆聞聲紛紛低頭不願回話。
這幾人的意圖他們何嘗不知,将宅子捐出來交給他們?那還不白白便宜了樊家!真是群豺狼似的人!
現場鴉雀無聲,有人耐不住了,小聲嘀咕道:“您若真為我們着想,下回捉妖時少打翻幾個菜攤,少收取些銀錢才是正道,别每次都弄得人仰馬翻,跟土匪出窩似的。”
“口口聲聲為我們,明着卻欺負人一個姑娘,這話他們怎麼不敢上翻雲嶺對淩虛長老說,還不是仗着陸姑娘脾氣好。”
“有這時間,不如想法子去把那雞精抓了,讓我們睡個好覺。”
唯有蒲衛兩家弟子附和:“對,陸家地段這般好,進去可一眼望見小刀山,下回有什麼妖出來,我們也可早些抓獲!”
“光院子不夠,我看你不如将你父親留給你的劍藉妖冊統統交出來供我們學習,待我們學成,說出去也是你陸家的恩澤。”
昭歌不想再聽這些胡說八道,道理講了,解決方法也說透了,這群人依然故作不知胡攪蠻纏,她決定快刀斬亂麻:“這宅子是我祖輩留給我的,登了松陵地契,在臨江,凡家中隻留一個後人,無論男女都可繼承祖業,我是名正言順的繼承者,這宅邸我不賣,更不會捐。”
“要監測妖迹,你們大可直接将監測台修去山前,這比在我家更為方便,各位心知肚明,也不必在大家面前裝糊塗,我陸昭歌今日隻說一次,陸宅,我死也不讓。”
“其次,想要我家的劍藉,你不如先把你們蒲衛兩家的秘籍拿來予我瞧瞧,我們平等交換,這才公平,還有,這宅子我另有用途,松陵百姓隻要願意等待些時日,我必然能還松陵一個太平,一個不同于今日的太平。”
靜了須臾,原先還咄咄逼人的衆人都笑了起來,笑她不知好歹,笑她天真狂妄。
淨思更是蔑然道:“用途?你有何用途,難道你還妄想憑一己之力重振陸家?”
昭歌道:“正是。”
蒲灏問:“你憑什麼?”
“一介女流,無所憑借,單憑我手中這把斬妖劍,與我祖輩多年累積。”
聚在一起的小娘子倒是有人站出來支持她:“昭歌,來日你若真重振了陸家,我可以加入嗎?”
有人沖她潑冷水:“你手無縛雞之力,壓根不是練武的材料,别妄想了。”
昭歌卻道:“可以,到那時,我不僅會收松陵的女子,我還會征收整個東虞的女子加入我陸家。”
松陵如今受樊家影響,肯招收女弟子的世家越來越少,除了尹家外屈指可數,這話一出,冷沉的衆人又激動起來。
吵嚷聲愈演愈烈,在長街街尾觀望許久的人見此趕忙走了過來:“諸位——”
他的到來輕而易舉平息了聲浪,除了蒲衛兩家弟子颔首,連玄風幾人都肅然起來。
“這好端端抓個妖邪,怎麼還吵起來了?”他蔚然笑道,随意揮開一柄折扇,端的是風度翩翩。
昭歌表情凝滞一瞬,察覺街尾那還站着一人,亭亭玉立,帶頂白紗帷帽,有侍女跟随左右,平靜望着這邊,多半是樊淑。
樊見山瞧見她,笑意更深:“昭歌,多日不見,這一路可還順利?”
昭歌回以疏沉一笑:“尚可,有勞樊公子挂心。”
樊見山的目光很快停在雪夜面上,對視須臾,他幽幽道:“這位公子瞧着面生,昭歌,怎麼不予我們大家介紹介紹,他是你什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