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睡得還算安穩,山雨于半夜停息,清早,微光照進破廟,李裕醒來,元佑還在火堆旁熟睡着,臉上帶着奇怪的笑意。
李裕不知他在笑什麼,生怕這厮醒後又問他要書吃,悄悄背好書箱便溜了。
到廟外,林裡很靜,空山新雨後,山野處處清明,他回頭看了看。
也不知他走後那小精怪會不會餓死,不過,萍水相逢,也不與他相幹,商人逐利,他可還得靠這些書養家糊口呢,沒空發善心。
随手掘根木棍探路,他沿着草徑,緩慢往山下行去。
小半個時辰後,天際還不見太陽,想是個陰天。
李裕滑下山坡,前面隻剩最後一座高山。
山腳處有片池塘,塘水幽綠,水草枯黃,旁竟有間臨池而建的小客棧。
木屋簡單質樸,外圍籠了層淡淡的薄霧,窗口處飄散酒香飯菜香,坐立群山懷抱中,頗有幾分雅緻,不過好似沒什麼人。
許久沒走過這條路,想不到還有意外之喜。
李裕行至木橋前,望着那客棧,猶豫着到底要不要進去。
他确實餓了,幹糧也吃膩了,隻是,元佑說這邊山裡來了幾個妖,會不會與這客棧有關?
還是不要冒這個險了。
他轉身欲走,聽見屋裡傳來小孩的歡笑聲:“娘,你看,我捏的怎麼樣?”
有個慈藹的女聲道:“很好看。”
“爹,你看。”
這是一家三口,歡聲笑語,聽來毫無異常。
李裕提下背後書箱,走過橋,行進屋内。
這邊屋裡隻一個胖嘟嘟的男孩,正在桌前捏泥娃娃,見了他,憨憨笑道:“爹,來客人了。”
裡屋的魁梧男人行出,招呼李裕就坐:“客官來得早啊,小店都許久不曾有客了。”
舉止親切,笑容滿面,由不得人拒絕。李裕打量一番,這屋雖小,倒也幹淨,他便安然落座,寒暄兩句後要了碗素面。
男人到句稍等後進了裡屋廚房,有個女聲問:“來人了?”
男人道:“來人了,一位年輕客官,要碗素面。”
女人笑:“我馬上起鍋燒水!”
李裕閑不住,過會兒出門在屋外四處走走散步,正欣賞着塘中一兩尾互相追逐的小魚,這邊廚房内隐約傳來嚓嚓的動靜。
他辨出,這是磨刀聲。
奇怪,要的素面,那店主磨砍刀做什麼?
小男孩出門舉着泥人在橋上蹦蹦跳跳,很快又野回了屋裡。
有這孩子在,李裕便覺心安,興許是要剁别的東西吧,他這樣想着。
正要回去,腳下木闆驟然斷裂,身子噗通一聲摔進池塘裡。
幸而是在岸邊,水不深,隻陷下去半截褲腿,他懊喪地從泥中拔出髒兮兮的布鞋,反正濕透了,幹脆蹲在塘邊撩水清洗。
洗到一半,在水裡摸到什麼東西,濕漉漉的一截,細細的。
李裕以為是水草,胡亂撥弄兩下,收手才見自己不慎揪下來幾根。
掃兩眼,他手狠狠一顫。
不是水草,這細軟的黑絲是……人的頭發!
難道水裡埋了個人?
他不信邪,睜大眼去瞧,水很渾濁,看不清,又探手進去摸,順着那水草往下,漸漸觸到一個圓溜溜的東西。
他驚懼,縮回去時,意外又碰到另一隻濕滑的人手。
觸感冰冷,有人,這水裡有死人!
李裕軟着腿站起來,再察覺不到異常,那他便是傻子了。這家客棧明顯不對勁,哪怕不是妖開的,也定是家謀害人命的黑店。
不行,他得走,可書箱在店裡呢。
半年的心血,他舍不得丢棄,強打精神回了店内,那男人正好出來尋他,見他回來,表情明顯放松了,順手遞他塊毛巾:“客官快擦擦,面馬上好。”
李裕保持着冷靜:“唉。”
裡屋的磨刀聲越來越大,女人道:“水怎麼還沒開,當家的,你快來添把火。”
男人應聲進去了。
李裕不敢遲疑半分,背上書箱,悄悄繞過桌前埋頭擺弄泥人的小孩,拔腿便跑。
沒走幾步,身後小孩冷冰冰道:“爹,跑了,咱們又沒得吃了。”
他一陣毛骨悚然,頭皮都快炸了,過橋便往山道上竄去。
狼狽沿着荒草徑急行半刻,山裡霧越來越大,根本看不清前路,李裕硬着頭皮,努力沿着記憶裡的舊路走,好不容易到了處地方,他停住腳。
面前有處池塘,其上坐落兩間破敗不堪的屋子,牆壁坍塌,窗紙破碎,蛛網随風飄搖,這,這不是方才的客棧嗎,怎麼轉眼間這這樣了?
一陣大風刮過,霧散,李裕震驚發現那池塘上漂着十幾具殘破的屍體,都是缺胳膊少腿,死不瞑目,而橋上赫然出現那一家三口,三人都臉色青紫,舉止僵硬,并排在橋上朝他招手,男人手裡端碗面,朝他道:“客官,你要的面好了,快來吃吧。”
女人握着長長的砍刀對他冷笑,而那小男孩,則望着他流口水。
李裕驚叫一聲,轉頭又往林間沖去。
身後緊跟着重重腳步聲,回頭,那女人拿着砍刀沖在最前,披頭散發,扭曲的面部,深陷的漆黑眼眶,殷紅的指甲。
鬼!僵屍?!
李裕吓得連滾帶爬,狂喊救命,霧氣纏着他不放,跑了不知多久,腳步聲依然緊随其後,陰魂不散,實在跑不動了,他俯身躲在蘆葦裡。
幾處暗綠的幽光逼近過來,在他頭頂四處張望,是那一家三口,眼下都化作青面獠牙的僵屍模樣,幽靈一樣飄在他四周,邊說着:人呢?邊撥開草叢尋找。
李裕捂着口鼻,冷汗如雨,連呼吸都忘了。
救命,别被發現,千萬别被發現!
“嘿嘿——”
身後忽有小孩陰森森的笑聲,李裕遲疑扭頭,那孩子翻着大大的眼白向他撲來:“找到了。”
李裕在蘆葦裡一陣翻滾,竭力躲避那小孩鋒利的牙齒:“救命啊——”
女人抄着砍刀在他身後亂砍亂揮,有數次,刀正從他脖子上擦過,凜然的寒意讓他心都跳到嗓子眼,他從未這麼害怕過,自小生于榮州天子腳下,城内治安嚴謹,夜不閉戶都可,如今在這深山老林,又有誰能來救他?
眼見躲不過去,李裕脫下沉重的書箱,朝着三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砸過去。
打不過,也要拼死一搏!
卻見幾個妖怪後面站了個人。
元佑!
不知何時來的元佑正在他們身後茫然觀望,李裕如抓住救命稻草:“救命啊,快救救我!”
他這一喊,那一家三口也看到了身後的元佑,紛紛轉身朝他撲過去。
元佑吓了一跳,退了退,叫道:“你們别過來啊,再過來,我打你了!”
李裕從地上爬起來,膽怯之下,心裡刹那閃過自己先逃跑的念頭,但想了想,那樣也太不是人了。
他從地上撿起根手臂粗的棍子沖過去。
還沒到跟前,那女人舉起刀便對着元佑砍了過去,元佑臉一變,軀體化作黑煙,将幾人團團圍起。
李裕被擋在煙霧外,隻聽當中傳來凄厲尖銳的慘叫聲:“啊——啊——”
片刻,煙散,地上隻餘幾具焦枯的屍首。
元佑手裡拿着那砍刀,湊近聞了聞,立時作嘔:“還真剁過不少人。”
李裕驚魂未定,躲到他後頭:“他們……死了?”
元佑用腳翻過地上的三具痙攣的屍體,眼底劃過絲嘲弄,旋即又恢複了懵懂:“死了啊,我修為雖淺,殺這幾個小怪倒也還行,如何,我來的還算及時吧?你也太不夠意思了,說都不說一聲便走了。”
李裕擦去滿臉汗水,搖搖頭,躲着那吓人的屍體繞看:“這些到底是妖還是鬼?怎會在這?”
元佑道:“這一家三口,是種叫屍鬼的妖,就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活屍,有了修為,才在這裡作了障眼法戕害人命,至于從哪來的我便不知了,也許是山裡無人供奉的孤墳宿主屍變了。”
李裕喘勻了氣,覺得此地不宜久留,過去收拾地上散落的書:“你既知他們來,怎麼不早點除去,這些禍害在這裡開客棧,也不知吃了多少人。”
元佑遠遠朝着池塘望過去,感歎:“至少十幾個吧,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有,有些吃剩的,都丢在池塘裡了,他們喜歡殺新鮮的。”
李裕記起先前的觸感,道:“快别說了,夠惡心的。”
“我先前是有心除掉這些妖,可我之前太餓了,有什麼辦法,若非昨晚你給我一本書吃,我今日也沒法力救你。”
元佑趴在他身邊,擺出求誇獎的乖巧模樣。
李裕收好書重新背好,歎道:“謝謝你救我,可我真的沒書給你吃了,這些書都是緊要的。”
元佑失落道:“好吧,那我繼續餓着吧,你要小心,指不定前面那山上,還有妖。”
李裕驚了驚,心裡瞬間又亂了。
這厮指定是故意吓他的,他道:“你是存心想讓我帶上你吧?”
元佑折支蘆葦把玩:“我可沒這麼說。”
李裕轉頭想走,看眼前那山霧氣彌漫,黑黢黢的吓人,又膽怯起來,萬一在山上再遇見這些不人不鬼的妖怪……他還能活着嗎?
他咬咬牙:“你真想跟我去榮州?”
元佑丢下草,咚咚跑過來拽住他:“是啊,我很想去!隻有在那裡我才不會挨餓,你放心,我肯定聽你的話,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李裕反複考慮:榮州城内常有術士巡邏,十分安全,元佑隻是個小精怪,去了那也不敢随意作亂,況且他隻吃書,自己家中閑書很多,管他飽足夠了,便先帶他去吧,前面一路還需他的保護,日後若有術士查問,自己便将事情來龍去脈說了,術士若不讓養這精怪,便叫他走就是了。
這樣看,算是筆不會虧本的買賣,用幾本閑書換自己平安到家,劃算。
他道:“你若想跟我去,得先答應我三個要求。”
元佑興奮道:“你說。”
“去榮州後,你得聽我的話,那裡不比這山裡,萬事都得按規矩來,你不能肆意妄為,給我惹麻煩,行事前必須先問過我。”
“行。”
“最重要的是,榮州百姓基本沒見過妖,你不能随意顯露你的法術,對外必須保持人形,有人問起,隻說你是我遠房表弟,千萬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好!”
“另外,咱們倆這算是筆交易,你保護我,為報答你,我暫時讓你住我家一陣,你可不能賴着不走。”
“放心吧,找到下家我便走,保證不賴着你。”
“那……走吧。”李裕沉下眼,扭頭往山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