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松陵的異妖志,三界當中所有的筆靈唯有三支,仙界紅娘,地府陰律司判官,人間書神人手一支,榮寶又在短短十幾年内便修成人形,我懷疑,她或許是這三支筆靈之一的轉世,方才有如此造化。”
雪夜道:“那她是來人間曆劫的?”
昭歌道:“興許吧,我在想她到底是哪一支。”
雪夜道:“我記得,筆靈的性情外貌向來随其主,仙界姻緣朱筆,該恰如其主紅娘姿容絕世,風華絕代,書神文昌帝君,據傳聞,是年少位列仙班,鮮衣怒馬少年意氣,同榮寶也不太像。”
昭歌沒想到其中還有如此關竅,看他一眼:“你怎麼這麼清楚?”
雪夜停了停,依舊是那句話:“書中看來的吧。”
昭歌也不多計較,她過往看遍臨江藏書,對此都一無所知,雪夜又怎會對三界之事了如指掌?
當中緣由,她得空必得探個究竟:“那便隻有陰律司判官手中冥筆了,當初榮寶能進入陰陽隙,怕也并非巧合,多半因她前世本就是冥界人。”
冥界,書妖與榮寶,一個兩個都與冥界相關,雪夜不敢多想這背後到底有什麼關聯:“想清了,又該如何?”
昭歌道:“榮寶希望能幫我們做些事,不如繼續推——她是筆靈,筆能書寫,那三支筆靈中,姻緣朱筆隻為凡間男女牽線搭橋,文昌帝君的筆隻作法器之用,唯獨陰律司的冥筆,書寫凡人生前善惡,掌其罪罰,是實實在在能用來寫字的,寫,是個從無到有的過程。”
雪夜忽然懂了:“從無到有,卻也并非任意書寫,她能在凡人死後,寫出人這一生功過,你說她會不會也能複原凡世的書籍?”
是複原,而非憑空捏造,昭歌覺得有可能,當即決意修書一封,送回松陵去問問師父,看看能否求證此事。
這回榮州的事鬧得極大,松陵那邊想必也知曉了,昭歌不知淩虛如今在做什麼,她曾不止一次希望淩虛能來,但也知道自己不能永遠依賴他,說好了來日要獨自護着松陵的,她從這次便要開始習慣。
回到公主府,衆人都歇下了,楊熹還在等他們,确信城内平安方才放心,昭歌心覺這平靜在不久之後便會被打破,隻好強逼自己去休息。
這一覺,沒睡安穩。
再醒來,窗外夜色濃沉,又滿是嘈雜聲。
***
龐修與白無忌夜裡在玄正司問詢一番,沒有發覺異樣,但還是着人對城中停留書生遺體的人家全部發了話:此次事關書妖,未免出纰漏,各家屍體需盡快下葬,入土為安。
照榮州習俗,屍體在家中至少要停靈三日方算正式,念及那些人家死了兒子悲痛,他們也不好強行要求。
話傳下去,隻引來一片牢騷。
子夜将盡,天空泛藍,孫員外家滿庭凄清,家丁丫鬟都守在靈堂内哭喪,孫夫人一身缟素,跪于棺前,幾度哭到昏厥。
棺中躺的是孫家長子,也是獨子,生前在集賢書院求學,三日前還歸家看望過她,下午卻被月下門的衙役擡着送回來。
過往玉一樣的人,死後軀體殘損,腹部被掏,不辨人形。目睹屍首那一瞬,她便怒而掀翻擔架,朝着那衙役劈頭蓋臉一頓罵:“這不是我兒子!”
那些衙役臉色也都不好,礙于這是員外府才對她客氣道:“夫人還請節哀,眼下榮州千萬戶人家皆是如此,令郎這樣還算好的,書院中有部分人不翼而飛,連屍骨都尋不到。”
她沖他們撒了許久的火,直到孫員外趕來,才收下屍首結束了鬧劇。
幾個時辰過去,全府人忙忙碌碌搭起靈堂擺好祭禮,又知會了親友,孫夫人依然回不過神,痛苦絕望麻木之後,心内唯餘怨氣。
為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死的會是她兒子!憑什麼憑什麼,昭天樓,玄正司,那麼多人都是一群廢物,制不住妖邪護不住百姓,為什麼死的不是他們!
肩頭落下隻手輕輕一拍:“先起來用了晚飯吧。”
蒼老虛弱的聲線,是外出歸來的孫員外。
孫夫人冷冷甩開他。
孫員外歎了一聲,被家丁扶到旁邊坐下,接來拐棍支撐疲倦沉重的軀體,道:“晚間,昭天樓龐統領傳了令,讓咱們盡快将屍體下葬,我已差人去祖墳布置,天亮便起靈,一切從簡。”
孫夫人頓了頓,頭也不擡:“你敢下葬,我便去上吊。”
“夫人!”
孫夫人起身回瞪他:“人都死了,還不讓他在家中多留幾日?他是你兒子,你容許他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枉死,如今還要草草将他下葬,你試試,你敢動他,我便一頭撞死在這!”
孫員外内心也如火燒油煎苦不堪言,勉力道:“昨夜城内什麼狀況你也不是沒有瞧見,那書妖如此強大,這屍首再出什麼差錯你我都是個死。”
“那就一塊去死!”孫夫人砸碎桌前燈盞茶器,放聲道,“他昭天樓沒本事擒住妖邪,憑什麼要連累我兒子?還想讓他在死後連個像樣的葬禮都沒有,做夢!”
孫員外臉色鐵青,撐住侍從站起來:“你以為我願意如此,那是我兒子,我希望他死?昭天樓的人希望他死?他命該絕,怪不了誰,昨夜若非昭天樓傾盡全力驅除妖邪,今夜躺在這的便是我們一家三口。”
“你還是不是人?是不是人,”孫夫人撲過來厮打他,“他們驅除妖邪,那是他們應該的!若不是他們失職我兒子根本不會死!榮州變成這樣都是他們害的,你等着,明日,我要去府衙擊鼓鳴冤,我要狀告昭天樓,讓他們這群廢物全都給我兒子陪葬!”
孫員外無可奈何道:“你簡直是瘋了,來人,蓋棺,傳我口谕,五更起靈!”
這便是不用等到天亮了,家丁不敢遲疑,過去合力将棺材蓋起,孫夫人見狀,越發兇恨,沖過去阻攔:“住手!”
孫員外決然的注視下,無人敢停,隻能由着她哭鬧不止。
棺材合閉,他們正欲釘釘,堂外驟然襲來一陣陰風,刮得檐下一排紙白燈籠搖搖欲墜,屋内燭火頃刻熄滅大半,紙錢飛灰四散飄灑。
氛圍詭異,衆人紛紛怔住,孫夫人借機掙脫侍從束縛,撲到棺前推走家丁,拍打棺蓋哀聲哭泣:“兒啊,是你顯靈了嗎?你回來了,娘在這啊。”
寂靜一瞬,室内忽起悶響:“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