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知自己救的不是什麼好人,而是一頭狼,一個妖。
為解救百姓,她求了他無數次,在他面前哭到昏厥,他也毫不在意,隻告訴她,她若再逃,雨還會繼續下。
哀莫大于心死,她妥協了。在宮殿内忍受着他的侮辱,來去都有人盯着,她不知城中百姓如何了,更不曉得叢意是否還活着,所以,她想起了一個人。
她的一舟哥哥,在她入巫女祠前,說過會等她,此生非她不娶。
她落在雨妖手裡,知曉一舟哥哥不可能再接受她,隻求他能出去找人來殺了這個妖邪,挽救全城百姓。
可事情尚未辦成,便被跳珠說給了春深。
他逼問她是否喜歡文一舟,下令在全城搜捕,一面又不斷折磨她,說城内百姓皆知他是她救活的,她與妖邪為伍,害鳳巒發了洪水,鑄下大錯,根本不配再為仙使,即便他放了她,那群百姓也會讓她死,所以,他決意将全城人全部淹死,後半輩子,與她在這座廢城裡厮守終老。
此後,便如昨夜昭歌所見,她與他彼此糾纏,無力掙脫。
“你對他,當真隻有恨意嗎?”昭歌認真問馮娥,“說得這般可憐,可我昨夜見你們,還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馮娥垂首不言。
昭歌道:“你愛他?”
馮娥沉聲承認:“愛過,可從他害死鳳巒百姓那刻,我便不可能同他在一起。”
她眼中含淚,清醒,決絕,确實看不出半點猶疑,昭歌想了想,道:“我殺他,得先從這裡出去。”
馮娥見她答應,掀衣下跪,懇切道:“馮娥在此謝過陳姑娘了!”
昭歌道:“不必客氣,這是捉妖師本職,你知他多少底細?可以全部告訴我。”
馮娥站起來道:“大概知曉一些,他身邊跟着的三個靈,都分了他部分妖力,很難對付,你昨夜先見到的跳珠愛慕他,平日隻跟着我,瑞露是他的眼睛,幫他監視巫女祠内外,控制所有人,還有一個銀竹,跟在他近前,為他辦事,我沒見過。”
昭歌點頭:“好,我會當心的。”
馮娥攥了攥她手:“那你先候着,今夜天黑,我想法子送你出去,陳姑娘,我等着你。”
待她走了,昭歌放松身心,坐在破席上回想着她的話。
馮娥說的話,可信,但并非全部真相,昨夜雨妖那句:你利用我。她便沒有解釋到。
她若真完全無辜,那雨妖何必冒出這麼一句。
她把全部罪責推到雨妖頭上,究竟想隐藏什麼?
有玄冥卷中,蘭蕙和況英的前車之鑒,昭歌不敢再輕信這些一面之詞,想知道全貌,還得自己去調查。
這個時候,尹世霖他們也該來了吧。
***
出了門,馮娥腳步未停,轉而去了最裡面,停在那間亮燈的牢房外。
裡面的人似有所感,迅速撲過來,在門上拍砸着:“是你嗎?你來看我了,阿娥?”
馮娥取出鑰匙開了鎖,這間牢房極大,寬敞,幹淨,冰冷,燭火微暗。
她走進去,尚未看清四周,被人一把拽過去按在了牆上。
脊背處劇痛襲來,緊接着,一隻滑涼的手摸向她的臉,道:“你瘦了。”
馮娥徐徐擡眼,黑暗裡,那雙近在咫尺的眸子裡水波蕩漾,滿是克制不住的柔情愛意,再不似當年初見那般冷酷。
她怔了怔,這片刻對視刺激到了對方,雙肩猛地一緊,對方抵住她的身軀,熱切地親了上來。
呼吸淩亂交纏,唇上的動作逐漸肆虐強烈,熾熱,無孔不入,馮娥氣息顫抖,掙紮着想閃躲,雙手被擒住,不容置喙地扣在兩邊,她眼眶漸濕,好不容易掙脫出來時,已哭得滿臉是淚。
對方捧住她的臉:“他欺負你了?”
“你不也一樣嗎?”馮娥冷笑一聲,狠狠推開她,“師父!”
叢意退了退,又過去死死抱住了她。
馮娥甩不開,倒在她懷中,滿腹委屈立時湧出:“我身上的傷,每一處都是拜你所賜,你害了我,害了那麼多孩子,比起他,我更恨你!”
“我知道,”叢意撫着她的發,感受着她的心跳,喃喃道,“我都知道的,過去的事是師父錯了。”
“師父愛你,你還愛師父嗎。”
這話觸及了傷處,馮娥從她懷裡退出來,眼神冷漠,字字誅心:“我對你,從來就隻有恨,今日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往後,你好自為之吧,他不會放你出去,我也不會。”
叢意的笑容一僵,見她轉身欲走,她輕柔喚道:“阿娥。”
這一聲,此前從未有過。
馮娥步伐一停,正要回眸,頭發驟然被人抓住,向後狠狠拖倒在地,她慘呼一聲,奮力抵抗,叢意氣紅了眼,不費什麼勁便把她禁锢在了地上,掐住她下巴時,她面孔猙獰癫狂,隻眼底透出一絲顫抖:“你說什麼?”
她的動作兇狠,唇間有血流出,馮娥嘗到一股腥甜,越發倔強:“我說,我對你,從來就隻有恨。”
叢意笑了笑,見她眼角有驚恐的淚滑落,為她緩緩拂去。
馮娥在她手中戰栗,聽她道:“你真以為能瞞得過我嗎?你是我自小養大一手調教出來的,你心裡想什麼,我會不知嗎?”
馮娥淚水漣漣,叢意抹擦她口唇上的殷紅血漬,心頭愛恨交織:“那年,我在城中挑選弟子,你故意摔在我的車駕前,引起我的注意,進巫女祠做了備選後,你又以各種手段勝過了你的對手,成功拜在我門下,成了我的接班人,這些,我全都知道。”
“那時你可真乖啊,像個兔子,我讨厭你,可當你眼巴巴看着我時,我竟鬼使神差地沒有拆穿你。”
或許從那時,自己便掉入了她的陷阱,叢意自嘲地笑起來:
“後來發生的一切,與你期待的好日子大相徑庭吧,為了不被送給城主,你又靠着你這張楚楚動人的臉,來勾引我,白日挨了我的打,夜裡冒着大雪跪在我門前認錯,讓我對你起恻隐之心,直到真正地憐愛你。”
“那日将你推給城主,看着你無助的眼神,我竟覺得心痛,我便知我陷進去了,我對你的愛意,超越了師徒之情,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可這一切,不過是你蓄意挑動,是吧?”
馮娥咬牙不應,叢意拽過她的手,她的腕骨白皙精巧,上面還殘留着幾處顯眼的紅痕,叢意看了看,可想在自己被關期間,她與那個妖是如何的耳鬓厮磨,恩愛有加。
“你對那妖,也是用的這種法子吧,阿娥?利用我除掉城主,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又借他之手擺脫我。”
馮娥微笑,拉過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眷戀地蹭了蹭,恍惚間,她依然是那個初入巫女祠惶恐溫馴的小女孩。
“師父說的對。”
叢意湊近,看進她深沉的眼裡:“我了解你,卻猜不透你心裡究竟愛誰。”
門外細微的腳步聲漸近,馮娥在她掌心吻了吻,道:“我愛你,你信嗎?”
叢意聽到有人來了,忽然明白她今日過來看她的真正目的,心開始抽痛,笑意凄然:“我信。”
“無論是真是假,我都信。”
馮娥乖巧一笑,支起上身在她耳邊道:“那你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去死,好嗎?我會接任你的仙使之位,好好替你活下去的,師父。”
大門打開,一個男聲淩厲道:“你們在幹什麼?”
馮娥慌亂擋在叢意身前,淚眼婆娑道:“春深……”
春深廣袖一揮,她被無形的力量拽過去,摔在他腳下。
春深俯視她,目光冰冷:“你騙了我,就是為了來見她?你們還真是師徒情深!”
他欲往叢意那走,馮娥抓住他衣擺哭求道:“不是的,求你了,是我想見她的,你别怪她。”
春深擡起她的臉,沾上她的淚,下手不由柔了幾分:“我說過,再有下一次,我要她死。”
“她是我師父,春深,不要,求求你,你不能殺她——”
叢意看着她嘶聲哀求,心底的涼意彌漫到了周身,凍得五髒六腑都在打顫,她的徒弟,可真是好手段啊,他們都為她傾倒,沉溺,甚至,甘願獻出自己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