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爪挖進眼眶時,文一舟眼前最後浮現的人,是馮娥。
初見時,豆芽菜似的她被那些小孩拳打腳踢,他救出她,她吓壞了,拽着他的手哭得眉眼通紅。
入巫女祠被迫分别時,她一步三回頭,凄然乞求他:“一舟哥哥,你一定要來看我。”
她的淚,她的笑,她的呼喚,她的擁抱,她抓住他胳膊無助顫抖的手,十年了,都仿佛沒有變過。
他用盡全身力氣喊出她的名字,多希望她能聽見。
往後,他即便能活着,也無法再看到她的笑顔了。
尖利的爪子不斷戳進他的脖頸,胸腔,腹部,像無數把利箭同時紮透他的軀體,文一舟疼得咬碎牙齒,在地上無助翻滾。
“住手!”
遠處不知有誰暴喝一聲。
城門處地勢較低,洪水沖塌大半房屋,陰災也最甚,青苔藤蔓厚實如地毯,鋪滿長街裡巷,死寂的暗綠地界裡,那些黑衣人的存在格外突兀。
昭歌看清他們的裝扮,又被地上群猴圍攻文一舟的場面吓到,沖過去時,腿都在發顫。
這些人奇裝異服,顯然不是中原人,花魂國在千年前被通天壁隔絕在嶺南,自此兩地再無往來,她往日翻看花魂國留存的史料,總猜這個國度是不是早已滅絕了,有通天壁在,他們才始終不知。
而今,嶺南那頭的人真的來了,所以通天壁上有出口?為何從未聽說過!
“滾!滾開!”她揮起斬妖劍沖進包圍圈,猴群也結束了戰鬥,被她驚擾,慢慢褪開了,雪夜瞧見其中最為壯碩的猴子從文一舟懷裡掏出什麼,下意識伸手抓住。
那猴子捏着塊雪白的圓珠,被他攔下,臉一皺,張口露出滿嘴尖牙,狠狠撞上來。
昭歌一劍撩過去,猴子被靈流打出很遠,滾了幾圈,爬回黑衣人肩上朝她龇着牙,乖乖将圓珠遞給那人。
這圓珠,很像妖的妖元。不知在嶺南,他們管其叫什麼,但他們搶這有何用?妖元在凡人手裡,甚至比不上尋常珠寶,除了賞玩再無他用,收集多了勉強可以湊在一起練個丹,也是聊勝于無。
文一舟躺在地上,渾身是血,體無完膚,臉部被撓得失了人形,連五官都看不清了。
雪夜探到他還有氣,手忙腳亂幫他止血,昭歌呆望着文一舟面目全非的模樣,心不斷收緊,指甲也在掌心摳出了血。
“你們……”她瞪着他們,腹部陣陣絞痛,“搶東西便算了,為何還要虐殺他!他是個人!”
此地于嶺南,分明是異國他鄉,這群黑衣人卻趾高氣揚,面對她的質問,也有蠢蠢欲動之勢,礙于她手裡的劍,才有一二分的忌憚。
文一舟雙目俱損,最輕微的觸動也能讓他疼到發抖,雪夜不敢再動他,帶着滿手的血站到昭歌身旁:“你們是什麼人!”
隊伍最前的黑衣人回了段話,叽裡咕噜,不知所雲,昭歌既氣憤又痛恨,拔劍相向道:“給我說人話!”
她這一動,對面的人又列出了陣勢,紅眼猴子也站上他們的肩,亮出泛光的齒爪。
昭歌才想動手,忽覺那股異樣的氣息還在周圍萦繞着。
看來,除了這幫黑衣人,還有别的東西在窺伺。
她掃視周圍,憑着最後一點耐心道:“誰在這裡,滾出來。”
“再不出來,我不客氣了。”
斬妖劍大殺招練會一半,正好拿這群人試個血,劍氣驟發,周圍風力漸盛,撩動衆人衣擺發梢,壓抑的氛圍持續不久,雪夜突道:“昭歌。”
昭歌回頭,見一個中年男人憑空出現。
他與那些黑衣人一樣,身上不見妖氣,厲害啊,一個凡夫俗子,會隐身?
比起旁邊這群一眼異類的嶺南人,這男人的穿着長相更像中原人,隻是眉梢眼角透出絲絲邪氣,再谄媚的笑都掩不住。
“兩位俠士,這是誤會。”他出口,音調怪異,但能聽得出來,學的是榮州的調子。
這不難理解,昭天樓過去常派術士去嶺南巡視,中原四國,也隻有他們是鎮守通天壁的主力,而且,榮州在中原四國數萬城池中地屬最佳,四通八達,東虞建朝之初,還有傳言說得榮州者得天下。
這些嶺南人,恐怕也是這麼認為的。
“你是花魂國的人?”昭歌問。他出現,旁邊躁動的一行人全安靜了,可見這人大概是他們的首領。
那人笑道:“正是,我乃花魂國刑炎武。”
昭歌望眼雪夜,沒想到,一千年了,中原幾經亂世,無數朝代起了又衰,更疊無盡,嶺南居然始終是花魂國在掌控。也對,那裡原先便隻有個花魂國,隻要他們不内亂,再延續個千年也行。
雪夜道:“那他們呢?”
刑炎武道:“都是,我們來擒獲出逃的妖邪,不想驚擾了二位,實在抱歉。”
昭歌虛了虛眼:“怎麼過來的?”
刑炎武沒料到她的質疑這般直接,讪笑道:“近半年前,通天壁出了裂縫,我們也是從那個裂縫追過來的。”
雪夜看了看昭歌,昭歌也不隐瞞自己的疑慮:“如今那縫隙被封上了,你們是不打算回去了?”
刑炎武道:“在其位謀其政,我們有自己的使命。”
“可中原也有捉妖師,你們清楚的吧,何必還不遠萬裡跑到北地來?”
追得這麼緊,上來又殺了文一舟,可想擒獲春深是假,殺他取妖元才是真,這妖元,就這麼重要嗎。
刑炎武道:“不瞞二位,那妖出逃時偷走了我國至寶,他又實力超群,花魂國主怕他為禍中原,有礙兩地和諧,要求我們必須親手殺之,不得有誤。”
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通天壁尚在,花魂國在中原四國眼裡近乎不存在,哪來這麼深的感情,昭歌道:“哦,真想不到。”
刑炎武陪笑道:“他破壞通天壁,害得花魂國也亂成一團,本就該殺。”
昭歌笑了笑,忽然變色,指間靈流綻出,轉瞬間捆住那個黑衣人拽過來,拍掉礙事的猴子,一腳踹上他膝蓋,黑衣人吃痛狼狽跪地,她劍緊接着抵在他身後。
其餘黑衣人大驚,兇神惡煞地動了動,刑炎武臉一沉,擡了擡手,他們又不甘地收回了刀。
“姑娘這是何意?”他的笑有點繃不住了。
雪夜掰開那黑衣人的手,拿出那枚妖元,道:“這便是你們被盜走的至寶?”
刑炎武呐呐地沒說話。
昭歌滿腹疑惑,可有些話若當面問出,反會引起他們警覺,便道:“刑先生安心,此物在我們手中無用,那雨妖是花魂國的妖,還殺了人,你要處置我不會攔你,隻是,追殺便追殺,你們借他之手奪取妖元,又該如何算?”
雪夜退開,顯露出身後奄奄一息的文一舟。
刑炎武懵然道:“什麼叫,借他之手?”
昭歌冷道:“我身在捉妖界多年,遍讀花魂史料,對嶺南的妖都一無所知,他一個界外凡人,怎會對花魂國妖邪這般熟悉?還能順利拿到妖元?難道,不是你們告訴他的嗎?”
最了解春深的,隻有花魂國自己人。文一舟才拿到妖元,這群人轉頭便來搶奪,必定蓄謀已久。
刑炎武面上猶帶恭敬,道:“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他們這行人才到鳳巒城,見此人帶着妖靈出逃,沒問清楚貿然動手,是他們的錯,可這是意外啊。”
昭歌道:“有心也好,意外也罷,他确确實實被你的人殺了,你不是說,花魂國主對中原格外友好,那他們怎麼敢随意傷人的?”說着掐住那黑衣人下颌,去扯他的面具,一動才知這面具竟是長在他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