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經過東虞邊境時,昭歌頻頻回眸。
狂風怒起,黃沙滔天,此情此景,與八年前被白骨精圍攻那日分毫不差。
重走當年路,方知那些過往,一輩子難以放下,直覺告訴她,她還會見到他們的。
行了一段,近處驟然落下兩聲烏鴉的啼叫,悠遠,凄厲,幾人下馬四顧,尋不到來處。
待風沙漸遠,尹驚舞道:“上次在綠蘿鄉,我聽到過這個叫聲,不知你們有何感覺,我聽着,總覺心裡不安。”
手上的劍沒反應,昭歌道:“我們去找找吧,這動靜太奇怪了。”
天将暗,這裡地勢複雜,要找也走不了太遠,在附近繞了幾圈後,昭歌與其他人失散了,前方黝黑的巨大山坳莫名眼熟,似是通往青石村的必經之地。
怎麼走到這來了?
昭歌猶豫會兒,下了山路,進入死寂的青石村。
暮色初合,光線暗沉,路旁廢棄的石屋仿若一隻隻猛獸錯落俯卧,随時準備撲咬她,昭歌不怕,卻畏懼這種密密匝匝迎面而來的荒蕪,周圍半個活物不見,唯她還在喘氣,她整個人好像被荒草纏緊,呼吸不能,動彈不得。
越往裡面走,越覺怪異。
有人盯着她。
昭歌環顧着,額前漸漸落了冷汗。
尚在村頭,周圍房子不多,沒什麼地方能藏人,除過那些破石屋,她走過去,一間間小心搜尋,草堆裡冷不丁傳出聲啜泣,昭歌睜大眼,一劍掃過去。
足人高的茂密草堆齊腰散落,裡頭沖出個人,嗚哇大叫着跑了幾步,絆倒在地。
瞧他滿臉泥巴,衣衫褴褛,吓得魂飛魄散,昭歌定了定神:“你是何人?”
那男人在地上爬動,驚恐哭喊:“别殺我——求你了。”
聽出他是東虞人,昭歌收了劍道:“你别怕,沒誰要殺你,我是好人。”
“昭歌!”
還在解釋,尹驚舞率先找來:“怎麼跑這來了?”
昭歌道:“村裡有個人。”
兩人輪番勸了幾次,男人才冷靜幾分,肯說實話了,原來他是在探親途中,被邊境盜匪搶劫,才慌不擇路跑到青石村躲了一天一夜,村裡久無人來,他險些被吓瘋。
出了這事,找不到那烏鴉蹤迹,她們便帶着男人離開了。
出山坳時,昭歌轉頭望去,青石村如沉入漆黑水底,靜得能聽見村落裡的寥寥風聲。
先前去看過,村中并無妖邪潛藏,所以,是無事的吧?
她便沒太在意。
三日後,到達東虞,送那人回家,給靜樂去了信,上報過邊境沙匪一事後,他們又繼續趕路了。
一行二十多天,至松陵,恰逢五月初,風和日暖。
***
松陵祥和熱鬧,過年時推遲的捉妖盛會,定于五月中旬展開,三年一逢的喜事,不僅惹得各方界内人士摩拳擦掌,滿城百姓也期待不已,讨論甚歡。
前幾天,京中即将創立晴夜署的風聲吹到了松陵,能入朝堂的機遇變多,這次的盛會,必将雲集各路英雄豪傑,他們有的熱鬧可看了,郝麗娘之事過去半年來,城内再無妖邪,松陵十六家裡有除妖功績的人不多,最大的競争,仍舊落在樊家弟子與身為後起之秀的昭歌頭上。
昭歌回到松陵,經過茶肆,還見有人拿她和樊家誰會取勝奪魁的事來作賭,一幫老小圍着八仙桌各抒己見,與人争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
昭歌不喜這場面,瞧陸家老宅一切無恙,随雪夜霍天直接回了聽雨齋。
數月過去,除紅錦天胖了幾圈,齋中其餘人一如往常,秦叔秦嬸照例見到她便唏噓她瘦得厲害,憔悴的不成人形,當晚做了滿桌山珍海味,瞧裡面沒有大葷的菜,昭歌感到陣陣暖意。
淩虛在山中洛家暫未歸來,休憩一天後,她恢複了早起早睡的作息,日日泡在獸洞裡揮汗如雨。
這天,晌午時分從洞裡上來,她已精疲力竭。
此前一連多天,她緊鑼密鼓,未曾懈怠過,秦詩端着繡籃過來勸道:“你才回來,何不多歇歇,為了捉妖盛會,也不必這麼急吧。”
昭歌沉了眸,擦拭着劍刃上的血迹道:“我怕來不及。”
“什麼來不及?”
“沒什麼。”
完全熟悉左手使劍後,在獸洞内,她召出斬妖劍靈,人劍合一,一口氣打到最深處,殺了那裡關押的上古妖獸——一隻在地底盤踞多年的蛟,驚險斬斷它龐大軀體那刻,整座地宮血水翻湧,腥味濃郁到讓人窒息。
可她覺得還不夠。
大殺招練到七成,她從蛟窟出來後使了一次,威力巨大,能砍翻數百極石階,若在上面的寬闊地動用,也算是有催山裂海之力,然而停下來,腿腳軟得站不穩,仿佛十天半個月沒吃過飯。
這殺招,需把所有靈力集中迸發出來,殺傷力足夠,對自身消耗也大,來日拼殺,怕用不了幾次。
适合窮途末路之際,與對方魚死網破時用。
凡世名劍錄久尋無果,天曉得這劍還會不會在關鍵時刻失靈。
她趴在桌上緩着,秦詩給她遞來帕子,道:“你們不在的時候,樊見山在臨江殺了個千年妖邪,可立了大功了。”
太久沒聽到這個名字,昭歌愣了愣,那天初到松陵,他們倒在街上撞見了王九陽,他與岑沖在巡街,遇到他們,别過臉走得飛快。
她習慣了,喝口水,才有餘力細問:“千年大妖?還是在臨江?”
“沒錯。”
想也知道,她走了兩三個月,樊家不可能原地停留。
秦詩邊繡花邊道:“說是個芭蕉精,勾引城主家的公子,樊見山去臨江時碰上,順手殺掉的,消息傳回來可給樊家弟子激動壞了,不過你說,這未免太湊巧了,怎麼他們的運氣回回都這麼好,人去哪裡,哪裡便有妖。”
湊巧?恐怕,又與樊家那個秘器有關吧。
昭歌皺了皺眉:“誰知道呢。”
秦詩道:“如今牧三途和樊見山皆有功績在手,樊家風頭無量,捉妖盛會魁首他們志在必得,你要取勝,不容易呢。”
昭歌道:“我更想看擒妖錄,沒心思同他們比。”
“你沒心思,他們可不這麼想,京中要創立晴夜署,整個東虞人人躍躍欲試,這次盛會,那些人必然要擠破腦袋了,不過最能抗衡樊家的人還是你,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對付你。”
昭歌輕聲道:“随他們去。”
樹欲靜而風不止,那便走一步看一步了。
擡頭,遙見霍天正自廊蕪下經過,手裡拿了卷書,漫不經心去了後院,紅錦天興興跟在他身後,仰着頭,撅着尾羽,腳掌落地,噼裡啪啦直響。
不知從何時起,這隻雞成天對霍天亦步亦趨,隻喜與他一人親近,也是奇怪。
秦詩笑着追随霍天遠去,方道:“他這次回來,郁郁寡歡的。”
從前雖也這樣,但此次貌似更嚴重些,總心事重重,連她也不愛搭理。
昭歌注意到霍天路過時的确眉頭緊鎖,打從白城相會後,他不僅郁悶,還老心不在焉。
可她能問嗎?
問了,他未必願意說。
或許,正是一次次的彼此沉默,相顧無言,他們的距離才越來越遠吧。
師兄,你到底有什麼心事,難以宣之于口呢?
“我不知,他随我去到大雍,便分開了。”
秦詩道:“昨日我去給他送湯,他甚至連門都沒讓我進。”
可憐她一顆青翠芳心,被他反複推拒,還真有點受傷。
一分神,指尖被針戳出血來,她氣惱地在袖子上抹了抹。
昭歌湊過來:“你素來不擅長女紅,這是在繡什麼?給誰繡的?”
秦詩藏起繡籃,目光躲閃道:“沒誰……”
她一說沒誰,昭歌很快明白了,道:“你喜歡我師兄啊,他知道嗎?”
秦詩視她為親姐,未再遮掩,郁悶撐腮道:“連你都看出來了,他那麼敏感心細,怎可能不知,就是這樣他才對我百般躲閃的,他不喜歡我。”
娘說過,女子挑選夫婿,先得矜持,認準了人後,可以大膽示好,努力争取,哪怕被拒,也不能留遺憾。
可秦詩覺得,被拒絕,本身便是種遺憾。
“姐姐,”她盯着昭歌,“你說他會不會喜歡你,你們一起長大,朝夕相處,近水樓台,最易日久生情。”
昭歌笑出了聲:“胡說什麼,師兄對我無意。”
她能清楚感受到,霍天對她的照顧,始于同門之誼,終于兄妹之情,而且這種情誼不牢固,透着一股莫名的易碎感,她與霍天相處,也遠不如在雪夜身邊放松自在。
有些人,一出現,即知是對的。
“那你呢?”秦詩又問。
“我?我若喜歡我師兄,叫師父知道,還不把他氣死。”
秦詩咬唇追憶過往,也覺他們不夠親密無間,道:“那你說他到底中意誰,我要與她一決高下。”
昭歌想了半天:“我認識師兄這麼些年,從未見他對誰另眼相看過。”
霍天身上缺少某種常人該有的活力,亦是他疏離感的來由,他太封閉自己,所有的情緒都壓得死死的,不願為人察覺,想叩開門,走進他的内心,難如登天。
瞧秦詩氣鼓鼓的,她隻好激勵她:“慢慢來吧,願你能早日摘下我師兄這輪月亮。”
秦詩眺望天空,唉聲歎氣:“太難了……”
***
後院竹林中,霍天散了會兒步,到林間石凳上坐下歇息,轉頭,身後乍現一團逼眼的火紅。
他煩躁道:“你怎麼又跟來了。”
齋中夥食不錯,紅錦天嘴甜讨喜又貪吃,秦叔秦嬸愛喂它,幾個月過去,它壯實的軀體愈加碩大,尖嘴圓眼,雄赳赳氣昂昂,看久了有點吓人。
霍天嫌棄道:“還有,你别吃了,再長都省得化形了,一臉妖相。”
紅錦天心大,笑呵呵道:“看你不開心,我特來安慰你,你還這麼說我,真沒良心。”
霍天懶得理它:“我沒有。”
“你有,”紅錦天飛上桌沿蹦跳道,“别自己悶着,告訴我啊。”
霍天白它一眼:“我的事用你管。”
紅錦天委屈一陣,眼巴巴道:“我們認識很久了,你同我說說煩心事怎麼了,我或許無法為你解決,但我願意傾聽。”
霍天合上書,不勝其煩:“你在齋中多時,想家嗎?”
紅錦天考慮了下:“不想,我一出生,便被買走了,此後在多處輾轉,沒有家,所以我可羨慕你們凡人了,有片瓦遮頭,有父母親友陪伴,一生熱熱鬧鬧,愛意圍繞,哎,你父母現在何處?”
霍天若有所思,紅錦天渾然不覺,道:“他們一定也很愛你吧,不像我,生來被人挑選,随時可能遭遺棄,長肥一點,又會被殺,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