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冥界不久後,雪夜失去的記憶日趨完整。
治好舊傷,他在這天回到了冥界東南方的妖司。
地下的天,常是深藍,似凡間将明未明的夜空,澄澈,一望無際,點綴淡淡星辰,皓月升起時,會顯得凄清。
行過兩座矮山,沿長橋越走越深,腳下小河悄聲靜淌,那是妖司白潭裡流出來的,沿岸開滿密密簇簇的小白花,延綿千裡,泛透亮溫吞的光,這是整個冥界用來照明的花,幽蘭露。
熟悉的場景,滌蕩掉了他心底的柔和,他在凡界這一年來經曆的鮮活的人事,都随風散盡,真真正正回到了地府陰君這個殼子裡。
伏幽将他回歸的消息昭告天下,橋上少數往來的冤魂鬼差,皆駐足畢恭畢敬低頭道:“陰君大人。”
雪夜道:“不必多禮。”
他們走後,他在河面照了照水影,見自己一襲泠泠白衣,是整片暗藍地界裡唯一的亮色。
原來,這便是先前那個令人畏懼的他,拒人千裡之外,不苟言笑,眸色深邃,如落雪的冬夜。
生性不愛笑,也是有緣故的。
他是千年前,妖司鏡花水月七十二宮裡,自行孕育出來的神,無父無母,生下來,便為鎮守妖司而存在。
在這片穢土中浸染太久,笑,也成了奢侈的事。
沿岸山坡上長着奇形怪狀的枯樹,樹梢上挂有不計其數的幽靈帥,這些黑甲士兵同他一樣,是冥界用來鎮壓滿殿妖邪的,見了他,幽靈帥齊齊俯身:“恭迎陰君——”
雪夜點點頭,長橋末,妖司漆黑的大門緊閉,寬闊的青石階上冒出茬茬苔綠,有飛螢亂舞。
他伸手推開沉重古舊的門扉。
前殿内,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株遮天蔽日的老樹,吊滿了層層疊疊密集的竹簡,有些亮着,有些暗了,被風帶動,旋轉翩跹,悶悶的碰撞聲如潺潺泉水,流經妖司空曠幽靜的重重殿宇,沁人心脾。
雪夜擡頭觀望許久,那萬枚竹簡上,書的是三界所有妖邪的來曆,如一輪巨大的風鈴,高懸蒼空。
上面記載的某些妖,此時此刻,正在凡間害人吧。
死水無瀾的妖司内外被他身上的靈氣貫通,滿殿長槍帶甲的無面将察覺到,紛紛飄行過來。
“大人,您終于回來了!”
他的存在,對司内的妖本就是種天然震懾,離開這麼久,封妖塔怕早亂做一團了,雪夜道:“辛苦你們了,塔中可有妖沖破封印?”
無面将之首的臨淵道:“暫且沒有,我們好生看着呢,一刻也不敢怠慢,但他們日日攪擾,讓地府内外難以安甯。”
雪夜邁入正殿,見到被七重鎖鍊禁锢的青銅鐘,此鐘觀凡世六路妖迹,果然在持續震動,轟轟作響,宮殿深處,還能聽到封妖塔内的妖蠢蠢欲動,放肆大笑。
他擡手覆上去,青銅鐘逐漸恢複平穩,靈力自他掌心迸出,整座宮殿落灰的道道封印陣法統統亮起,靈流壓制下,那種躁動感頃刻間消失。
還是一樣的。
他出走一年多,封妖塔并無半分變化,是啊,原本就是如此,能改變的,隻他自己而已。
“陰君大人,屬下恭候您多時了。”
稍顯稚嫩的女聲由遠及近,妖司的鏡靈蓮舟竟也來了。
雪夜道:“你醒了?”
“您不在,被他們吵得睡不着。”蓮舟苦笑,她是靈,尚未長成,常躲在鏡宮内修身養性,埋頭大睡,這已是她被吵醒的第一百三十七天。
妖司鏡宮創立以來,隻孕育出了兩個神,雪夜是第一個,蓮舟是第二個,她目前還是個靈,地府對她寄予了厚望。
“大人此去凡間還順利嗎?”
雪夜道:“尚可,你去歇息吧,我去看看他們。”
蓮舟喜笑顔開:“您不走了?”
“不走了。”
封妖塔,據說在冥界成立之初便存在了,比妖司還古老,其内關押了數以萬計的孽妖,不老不死不滅,雪夜踏進去,目力所及之處,一團又一團灼燒着的火焰,将整座高塔映成滲人的豔紅,像一條自九天之上墜下的血色銀河。
那些,皆是被封存的妖魂,見他過來,立時噤聲。
白衣也如浸了血,他閉了閉眼,呼吸漸停,一一掃視過去。
依稀還記得,自己當年在此,過的是什麼日子。
塔内的妖嚣張慣了,見他默然,那狼妖憋不住先笑了:“陰君大人,你回來了,好久不見,我們可想你了。”
“聽不見你的教化,我們都不習慣了呢。”
刺耳的笑聲四起。
雪夜是在千年前抓住這狼妖的,那時,他初成神,這個命格之外的狼妖,趁亂入凡間,在戰争後趁火打劫,吃光了一座城的人。
他踏血而去,從堆積成山的屍骸裡抓出了他,狼妖憤懑不平,道:“那些老幼婦孺原是要死的,給我吃了又如何?幾條賤命罷了,他們凡人自己都不在意,活埋烹煮無所不用其極,你又因何義憤至此?”
雪夜沒法回答他,那個烽煙四起的亂世,人命如草芥,白骨覆于野,千裡無雞鳴,給第一回到凡間的他,留下了極深的陰影。
他似乎來到了比冥界地獄還可怕的地方,明明所見全是活人,卻滿目陰森死氣,人鬼難辨。
“你們收斂些吧,看,咱們的陰君大人要發怒了。”有妖陰陽怪氣嘲諷。
“讓他來啊,有能耐就燒死我!”有妖暴怒。
“大人,饒了我吧,我日日念着你的教誨,在心中忏悔自己的罪行,我知道錯了。”有妖飛過來凄慘求情。
雪夜望了望他:“你真知道錯了?”
那妖魂發出惡毒的笑聲:“你信了?你居然又信了?哈哈,昨夜我還在瘋狂想念吃人的滋味,凡人,可真是上等的補藥。”
“别說了,不然陰君大人又要為那些下賤的凡人傷心了。”
“你們再把他逼走,咱們還能找誰消遣?”
雪夜望過去,塔下幾道炙熱的妖魂挑釁地笑着。
捉住他們幾個,是在八百年前,凡界戰亂未平,民不聊生,他們占山為王,逼迫山下城池定期供奉少女給他們食用,持續了三十多年,他去抓時,那些不知内情的百姓甚至不讓他走,理由是,隻要按時奉上幾個女人,那些妖便可保此地風調雨順,他們好不容易才吃上飯,不想再鬧饑荒了。
雪夜滿眼沉痛,妖為何稱之為妖,是因他們非人卻近人,無七情六欲,卻通曉凡人的劣根性。
千年來,這裡關押的背負人命的妖越來越多,殺不完,很多還殺不死,他從最初的崩潰絕望,到如今的麻木。
曾想過度化他們,有個小妖在他的勸導下,痛改前非,道自己往後會一心向善,再不作惡,他試探性地放他出了封妖塔,那妖重獲自由的第一件事,是沖過來殺他。
被騙多次後,他覺出自己無能為力。
妖和人,生而對立,憑他,改變不了。
他救不了世上飽受妖邪之禍的凡人,也度化不了這些戾氣魔性深重的孽妖,唯一能做的,隻有困住他們。
塔内猛顫,最下層騰起一縷黑霧升上來,是被關押足萬年的蛇妖蘇醒了。
這個年歲,與冥界存在的時間差不多了,蛇妖曾屢次逃出,吃過凡間幾個國的百姓,直到五百年前,他出現,才讓這禍害被徹底封在了此處。
“陰君大人,”蛇妖爬過來,似在與分别多日的好友會面,“你從凡間回來了?伏幽還算顧念舊情,沒讓你魂飛魄散。”
這四字一出,雪夜身軀輕顫,思緒攪動間,痛入骨髓。
百年前,長行借他之名破壞了封妖塔,害得妖魂四散,亂了整個冥界,等他好不容易将逃走的妖抓回來,他的屬下明姑,被妖邪拖進了這裡,遭眼前這些頑固不化的妖魂撕扯分食,灰飛煙滅。
黑霧彌漫至他眼前,調笑道:“你養出來的狗,怎麼就沒把你害死呢。”
旁邊有妖迎合:“是沒害死他,可咱們的同族趁機跑出去,又害死了多少凡人?想想便痛快,雪夜大人,你一直說因果有輪回,那此事歸根結底,罪魁禍首是你呢。”
“哎,别這麼說,雪夜大人一向仁厚,慈愛衆生,豈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神愛凡人,不知手上沾過人血的神,還能稱之為神,配受凡間的信仰供奉嗎?”
“消停些吧,雪夜大人為此自責了百年,屢次被罰,别再被你們三言兩語給活活逼死了。”
“他是該死,該為淩煜大人和明姑償命!”
“雪夜大人,你們神靈的魂魄好生純淨,比凡人的還好吃,何時再讓我嘗嘗,從百年前吃過明姑的魂後,我念念不忘,日想夜想。”
嘈雜的嚷鬧聲裡,雪夜邁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妖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