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弄清那個神秘女人是何方神聖,隔天,霍天又下山了。
淩虛決意閉關,并派昭歌去蕭國除妖,他不便打擾他們師徒情深,眼不見為淨。
進不了昭天樓,需想想自己的去路了,下半生,天大地大,無以為家,該如何安放自己?
思來想去,霍天心底彌漫起深深的迷惘。
一直以來,他在除妖這條路上走得艱辛,郁郁難得志,被淩虛推着往前去罷了,内裡對降妖救世,其實淡漠無感,并不熱衷。
對其他人事,也一樣,在聽雨齋每一刻,他從未有過真正的放松快樂,這凡間精彩紛呈,驚心動魄,他始終默然觀望,像混迹在人堆裡的影子。
無父母庇佑呵護的半生,做什麼都困難,與這塵世,隔有厚實的屏障,若能像昭歌,自幼衆星捧月,被愛意肆意澆灌,他是否不會比她差?
試想,卻也無用。有些人對他的讨厭是沒有理由的。
城中早起的百姓見他還敢在街上逛,嫌惡之情溢于言表,與旁人交頭接耳,生怕他聽不到,往常遇到這類鄙薄之言,霍天還會覺得難堪,但現下,所有的情緒,抵不過他滿心蒸騰的恨。
他恨淩虛,恨嘲諷他的人,恨這個世界。
一路上,看笑話議論的人居多,但不敢随意靠近,偏有人厚顔無恥,快到那條巷子時,五六個醉醺醺的十六家弟子圍了過來。
“喲,霍大公子?這急匆匆的要去哪裡啊?”
“人家才知道自己親爹是誰,肯定要急着去認。”
“瞧瞧,你們從前看不起人家,這下好了,他親爹成了臨江聞名的淩虛長老,一下便越過咱們了,往後,你們可要對人家客氣點。”
“一個無名無分的私生子,對他客氣?他也配!”
污言穢語引得路人紛紛側目,霍天強壓怒火道:“讓開。”
“呵,才認了爹便這般神氣?”
“你娘是個毫無廉恥的賤婦!娼婦!你真當自己金貴呢,哪來的臉。”
“你們大家說說,這種出身的人,還癡心妄想進昭天樓,去了也隻會髒了昭天樓的地方。”
“難怪淩虛對你嫌棄至極,你原是他年輕時欠下的風流孽債。”
“這些年,他把陸昭歌捧成寶,對你這個親兒子不管不問,連聽雨齋都留給了外人,可見你在他心裡是何貨色。”
幾句戳進肺腑,霍天看準離得最近的弟子,擡手一拳砸向他面門。
有弟子提劍砍來,他照舊兩招撂翻,将人抵在腳下,厲聲道:“你再說一次。”
他目光冷得像要殺人,幾個弟子見勢不妙,爬起來抛出狠話跌撞跑了。
圍觀者畏懼而漠然,很快作鳥獸散。
霍天輕聲嗤笑,不得不說,樊淵放羅刹鳥的決定是對的,他現在,同樣想殺光所有窺探他的人。
什麼除妖為民守護百姓?他們就算全死了,與他又有何關系?松陵非他故鄉,他在這裡沒有家,沒有親人,朋友,更不想在乎誰,他們哪怕死光死絕,他也無所謂,最好都别活了!
轉頭,又在遠處街中,瞧見了昨夜那道暗紅的倩影,醒目異常,白天看來,和沈香寒的身形更像了。
霍天頭皮發緊,扒開擋路的人跑過去,每追到近前,那個身影總會消失,待他苦尋無果,又在下個路口出現,像耍着他玩,找尋的過程中,他愈發确定那個女人不是凡人。
大白天沒可能見鬼,那她,是妖?
身在松陵,尋常妖邪莫敢造此,四周街巷越來越偏僻靜谧,霍天依然放心大膽追了上去。
最終,兩人來到松陵城外,行進湖邊涼亭内,女子停了。
青山綠水間,她那身灼灼紅衣血似的流瀉進地裡,紮眼而詭谲。
霍天随後趕到,這窈窕的背影,和沈香寒相似,但他明知不是,一個妖,平白無故接近他,懷着什麼心思?
女子毫無預兆回頭,對他嫣然一笑:“你是在找我嗎?”
霍天緩步邁入亭子,漸行漸近,瞧清她臉,的确與沈香寒有四分像,但她周身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妖豔,是沈香寒沒有的。
“你是何人?”他滿目警惕仇視。
女子無所畏懼:“你覺得呢?”
一線銀絲猛然勒上她脖子纏緊,霍天靠近一步道:“我覺得,你膽子很大。”
女子垂眼看下那銀絲,道:“别這麼草木皆兵,我未必是你的敵人,你該恨的,是樊家和松陵城内那群烏合之衆。”
霍天道:“那你屢次接近我,所謂何事?不說清楚,我殺了你。”
女子道:“我沒殺過凡人。”
言外之意,她是個善妖。霍天道:“你敢出現在這裡,能是什麼好東西?”
“我此行,為你而來,”女子掃視他清隽的眉眼,“你和淩虛長得的确不像,你應該,更像你的親娘。”
最近不知中了什麼邪,是個人,都來關心他的爹娘,霍天冷嗤:“我親娘?”
女子道:“對,你親娘并非沈香寒,但你的生父,是淩虛。”
她口吻笃定,霍天又被驚雷擊中,深身麻痹:“什麼?”
女子淡然道:“在聽雨齋多年,你早覺淩虛對你的态度十分奇怪吧?”
“他對你,不單是疏遠,若真如他們所傳,你是淩虛和沈香寒的私生子,憑淩虛在東虞的地位,認了你,也無人敢诋毀半句,便是為了聽雨齋的名聲,無法相認,他大可收你為義子,予你正常的父愛,可他偏生對你百般冷落厭惡,甚至在此事未被戳破之前,對你比對一個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要惡劣百倍,這當中的緣故,你就沒想過嗎?”
霍天陣陣發愣,淩虛對他的情感,确實怪異到扭曲,那種入骨入髓的厭棄非比尋常,甚至越過了他本身。
他感覺得到,淩虛是透過他,在讨厭一個人,那他的生母是誰?她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讓淩虛記了這麼多年的仇?
沈香寒一個娴雅的閨閣女子,顯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他疑慮而驚悚,看過去,為顯誠意,女子攤手仰頭,露出修長的脖頸,道:“我若有半句虛言,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
霍天思緒糟亂,僵持會兒,他勾動手指收回銀絲:“你怎麼知道?你一個妖,為何會在意這些。”
女子輕歎,綻出柔和的笑意:“當然是為了你,誰讓我們同病相憐呢。”
同病相憐?
霍天不解其意。
女子道:“一面之詞不可信,你先回去問問你那好師妹,她知道的,必定比你多。”
此事與昭歌有關?霍天道:“問什麼?”
“問她,你師父本名叫什麼,再問她臨江仙人嶺雲妖一事的來龍去脈,清楚了,明日我在此地恭候大駕,我叫白铮。”
“我憑什麼要聽你的?”
“因為,你與我是一路人。”白铮深沉微笑。
***
回城上翻雲嶺時,霍天一步一頓,他平淡多年的生活,一朝崩塌,前途親情,盡數湮滅,一個人活這麼大,連生身父母都弄不清楚,何等可悲。
幼年時,他以為自己是霍骁和沈香寒生的,從白城回來後,以為自己是淩虛和沈香寒的血脈,昨夜,淩虛又說他是撿來的,與他們無關,他輾轉一夜,即将接受,莫名出現的白铮卻說,淩虛是他的生父。
呵,連秦叔和秦嬸都愛秦詩,他卻被人踢來踢去,果然是不該活在世上。
到聽雨齋,昭歌正和秦詩說着話,見他回來,局促站起:“師兄,你一大早便出去了?”
霍天嗯了一聲。
他要怎麼開口,才能避免敏感的昭歌起疑?陌生人對他的鄙視,會讓他憤怒,身邊熟悉之人的可憐,隻會讓他羞恥,每提及一次,便丢臉一次,卻又必須問。
秦詩看出他有話要說,先行離開,院裡餘下兩人後,昭歌道:“師兄,你還好嗎?”
他絕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被昭天樓拒之門外,估摸此事有樓祺和張季青暗中操縱,她已決意向靜樂公主求助,靜樂左右不了昭天樓用人,能給他們些震懾也好,樊家攪亂松陵臨江不夠,還将手伸到了榮州,往後,整個東虞岌岌可危,對付樊淵的事,得提上日程了。
榮州那邊暫無回應,昭歌不想霍天提前得知,便沒提。
她這種無關痛癢的噓寒問暖,霍天選擇忽略,道:“好或不好,有什麼要緊,該丢的臉,我都丢盡了。”
昭歌道:“那些話你别放在心上,他們胡亂說的。”
霍天道:“無所謂,反正他們一向看不慣我,你知道師父的原名叫什麼嗎?”
“師父的原名?”昭歌思索下,順口道,“他之前提過一次,姓鐘,單名一個亦字。”
陳年舊事,淩虛從來惜字如金,對他無半點透露,卻願對昭歌和盤托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們的深厚情誼可見一斑。
霍天掀掀嘴角,隻覺鐘亦這個名字很尋常,便摒棄了委婉道:“我記得你之前從榮州回來時,跟我提過你在臨江仙人嶺那遇到了迷霧異象,與一個雲妖有關?”
他整個人怪怪的,昭歌惑然瞧着他,道:“……對,雲妖,這還是去年在巫溪城,我偶然得知的。”
霍天屏息凝神:“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