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虛撤回翻雲嶺,給樊淵争取了活命之機,那批殺手與樊家弟子苦戰半個時辰,終于洩了氣,随着半空一聲呼哨,盡數撤退,散進雨夜裡,走得幹幹淨淨,追查的探子都無功而返。
樊淵傷勢不重,退回屋中,雙手仍在輕微發顫。
往外看,這場鋪天蓋地的夜雨,不知會不會下到榮州去。
他直覺,此次是榮州那邊起的頭,有人與臨江官員和淩虛勾結,要對付樊家,否則淩虛不會無故提及樓祺和張季青。
此時,他依然興奮多于後怕。來便來吧,撕去這一批,勝了,往後整個東虞,将再無可與樊家抗衡之人,這些廢物,終究要敗于他腳下!
暗夜突襲,樊家折損人手近百,雨幕下,院中弟子來往奔走救援,混亂不堪,王九陽看守内苑時,前後與十幾個殺手對抗,好不容易停下來,正任部下包紮傷口,岑沖披着披風找了過來:“師兄!你沒事吧?”
他前兩日受了風寒還沒好,今夜在屋中,耳聞了這場驚天的震動。
對他的關切,王九陽回應冷淡:“我沒事,你病着,快回去吧,無事别出來。”
岑沖道:“我留下來陪你。”
王九陽蹙眉:“我讓你回去!”
他對他,鮮少這樣疾言厲色,閃電照亮回廊,更顯他一張臉陰晴不定。
岑沖有點害怕,心間更多了絲異樣,不敢再說話,慢吞吞走了。
部下瞧眼王九陽:“師兄,我看你這些天,對小沖,生分了。”
王九陽道:“生分?我們本來也沒有多親密。”
有人匆匆涉水過來,喊道:“師兄!白蟒峰内有鬼怪出沒!弟子們守不住了!”
王九陽蹭地站起來:“白蟒峰?”
那弟子冷汗直流:“是,不知是否有未被發現的陰陽隙,我們急需支援!”
出沒禁地,須請樊淵示下,王九陽随幾人趕到樊淵院中。
樊淵一邊吩咐手下繼續警戒,一邊叫人去打探翻雲嶺動向,被這麼一攪合,當即将報信的弟子踹了出去:“酒囊飯袋!幾個小鬼便讓你們連連潰敗了?”
弟子陷在雨中狼狽道:“掌門,不是幾隻,白蟒峰内外的地下沖出許多,足上百隻。”
這數量,怕是這些年死在樊家手上的人,全活過來了,事态緊急詭異,樊淵看眼外頭嚣張的猛雨,道:“帶人跟我走!”
今晚四下紛亂,暗流洶湧,他得親自去看看,萬一那批殺手聲東擊西,闖進白蟒峰密室盜走什麼,損失便大了。
去時,樊淵瞥了瞥跪在旁邊的王九陽,他那渾身觸目驚心的傷勢,讓他略覺滿意,便沒再多言。
起身随他趕往白蟒峰途中,王九陽暗自松了口氣。
計劃第一步,算是成了。接下來,隻看邵虹他們能否把握時機,一舉成功。
他往遠處的夜空瞟了一眼。
同時,混迹在樊家的尹家探子悄然沒入夜色,冒雨飛至松陵北邊的山間。
那密實的山林内,早被人辟出塊掩人耳目的開闊地,場中擺了祭台,尹家幾個師傅連同幾十名精挑細選出來的弟子,靜默而立,都在觑着天色。
邵虹獨坐場中,面目疏冷,一顆心片刻未有放松。
探子到了地方,上前道:“夫人,樊淵去白蟒峰了。”
邵虹看過去,石琮當即吩咐衆人:“開始。”
邵虹自傘下探手出去,接了幾滴滑涼的雨水。這場中元夜雨,來得合宜,冥冥中,讓松陵暗處蟄伏的野獸,都露了獠牙,提早現身,而城中各家各戶那些酣然入夢的百姓,恐怕永遠不會知曉這場動亂了。
柳春道:“夫人,翻雲嶺好像也有動靜,咱們要不要派人去?”
邵虹眺望翻雲嶺,那處的動靜起得快,停得也快,這會兒遍山黑壓壓的,不見一點光亮,她敷衍道:“山上有兩大世家,還有淩虛在,用你去?”
亂吧,都亂起來,越亂越好,各方勢力都來攪合,水混後,他們才好脫身。
***
樊家駐紮白蟒峰山下許多年了,這片山險峻難登,幽寂遠人,是他們專門選出來,處理掩蓋一些人事的老巢。
死在這裡的人,何止上百,那些阻在樊家前行路上的硬骨頭,捉妖界某些世家的掌門,長老,弟子,樊家吃裡扒外的狗腿子,十六家心懷鬼胎塞進來的暗探,拒絕與樊家交好的松陵高官富商,各類妖邪,還有好多不值一提的女人,在被動用私行後,全數埋葬此地,所以此處的山林,陰天時,總顯得晦暗不明,陰森可怖。
大抵是那些冤魂,怨氣難散。
有的,的确在前幾年趁中元夜,變成鬼回來作祟,結果無一例外,都被樊淵直接打散。
活着時在他手裡蝼蟻樣的人,死了還想來報複,做什麼美夢呢,他能怕鬼?
不過今晚,鬼怪倒是比先前多得多,一個個滿目紅光,在山裡亂竄,借雨勢神出鬼沒,在電閃雷鳴下,跪拜天地,訴說自己的冤屈,哭嚎聲令鎮守的弟子也後背發涼,一面對付,一面撤退。
樊淵神鬼不懼,他們受其影響,平日在外盡情耀武揚威,可今夜那批殺手的雷霆之勢還是震懾了他們,這數月來,樊家接連辦喪事,死了好幾個人,連樊見山都去得突然,難說是不是有人要對付樊家,他們發起慌,被成群結隊的鬼怪逼得節節敗退。
樊淵到後,面對漫山星星點點燦如螢火的紅光,盡顯鄙夷,下令道:“叫所有人進山搜,搜到的就地斬殺!”
手下猶豫:“掌門,雨太大了,山中地勢複雜,貿然進去怕不妥,萬一那些鬼怪在暗中伏擊……”
樊淵道:“區區幾隻鬼,也将你們吓得這樣?凡是活着進山,再活着出來的,一人賞銀百兩!”
令下,一幹弟子紛紛入了山,他們并非為金錢驅動,而是太熟悉樊淵的性子了——他一向先給足利益,任君選擇,但下一步,若他們不如他意,他會直接動刀要人命,其變臉之快,動手之迅速,往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他們見多了,更不敢忤逆。
雨勢緩和不足一刻,雷聲又從遠處,被閃電的長鞭驅趕而來,想是還有暴雨。
子夜将盡,王九陽注意到樊淵盯着衆人搜山,卻總分神望向翻雲嶺,道:“掌門,今夜之事,是淩虛一人搞的鬼嗎?他中途離開,所謂何故?”
樊淵冷哼:“何故?我在翻雲嶺,給他留了份大禮。”
王九陽表露疑惑,樊淵道:“待雨停,等着聽他的死訊吧,想讓我死,他自己得先去下頭候着。”
王九陽隻當他在山中埋伏有陷阱,道:“如此甚好,往後再無人阻在樊家前頭了,隻是那些殺手身手詭谲,我瞧着來曆不小。”
樊淵笑道:“當然了,小了,多沒意思。”
“呵——”
近處傳來鬼怪的嘶吼,斷了二人的對話,透過四周燈籠符紙散發的光,王九陽見他們前方土中,有個女鬼正一瘸一拐從中鑽出。
那雙血紅的眸子,很眼熟,王九陽認得,那是樊淑曾經的丫鬟,碧玉。樊家家生子。當初她被樊淵禍害後,投井自盡,她父母悲痛欲絕,不自量力來找樊淵拼命,樊淵隻需動動手指,他們一家三口,便被帶到白蟒峰内,活埋了。
似一縷青煙,來去,都輕薄地占不到一點分量。
等碧玉爬出,守在周圍的弟子原想直接殺死她,樊淵瞧着她那張臉,因為樊淑的緣故,勉強記起了她是誰,不禁笑了出來。
“慢——”
榮州的殺手大有來曆,他看得起他們,淩虛也算個強勁的對手,可怎麼一個芝麻大點的丫鬟,今夜也敢從地底下出來,欲在他面前興風作浪了?
以為變成冤鬼,滿腹怨氣,便有資格和他抗衡了嗎?
樊淵滿眼譏諷,無論天上地下,蝼蟻的世界裡,從無公平二字,死亡也無法消弭。
他緩步朝碧玉行過去,腳步一擡一放,皆像踩在王九陽心上。
他盯着他的舉動,回頭瞧了眼森森的白蟒峰,呼吸停住。
成敗在此一舉。
此地所有冤死的亡魂,若泉下有知,千萬要保佑樊淵今夜跑不掉!
那頭,樊淵盯着碧玉,道:“你是要報仇嗎?來啊。”
碧玉紅沉沉的眸色定在他臉上,一動不動,破敗的衣裙下,小腹微微隆起。
樊淵一愣,旋即又漠然道:“這可是你自己爬上來的,再殺你一百次,你也報不了仇!”
碧玉不說話,待他提劍走近,暗處,王九陽手指勾動,樊淵四周突又冒出數道黑影,碧玉的爹娘,還有那些不知何年何月死在他手上的人,全朝他飛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