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是陸家後代,淩虛之徒,而今,又變成了世人眼裡無所依憑的孤女。懷璧其罪,他們忍了多年,終于要動手了。
殺再多孽妖,她也休想逃開凡人之軀的桎梏。
人就是人,人有陰暗面,有欲望,會嫉妒,算計,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她得走,至少在傷未恢複前,不能留在這裡任人宰割。
趁夜幕籠罩,昭歌飛回陸家,自高處一望,陸伯還在家裡等着,她沒去見他,掐訣從房裡召出斬妖劍,想了想,又飛往了翻雲嶺。
山巅,樹林陰翳,整座聽雨齋沐浴在月光裡,滿院靜寂。
昭歌穿過結界,翻牆行到自己屋内,取出藏好的五音卷卷了塞進布包,又拿出從陰陽間下撈回來那截淩虛的衣角。
這便是她單調人生裡,唯一重要的物件了。得随身帶着,下次進聽雨齋,還不知會到何時。
關好房門正要走,忽想起沒見到紅錦天,她在松陵這幾日,它過得怎麼樣呢。
邵虹之前問過的話适時浮現耳畔,昭歌皺了皺眉,記得先前,紅錦天與霍天關系很近,因中元夜那晚,她疑心霍天,那怎麼還能信任與他相熟的紅錦天呢?
她實在太低估看輕它了。
朗月高挂,昭歌搜遍幾處閣樓,查找到後院,見庭前灰白地面上有個突兀的黑點,是紅錦天。
它正在獸洞入口邊勾着頭往裡窺視,豆眼微眯,撅起的尾羽被風撩動,行迹怪異而可疑。
昭歌無聲落在它身後。
“你在看什麼。”
她冷冷一句,吓得紅錦天滑翻在地,迅疾跳起來,又是一臉單純無辜:“昭歌,你……你回來看我了?”
昭歌瞪着它,打量它身後漆黑的洞口,道:“我問你方才在看什麼!”
紅錦天初次見她這麼兇,手足無措地喃喃:“我沒看什麼啊。”
昭歌走到獸洞旁仔細聽去,這洞從山頂往下開鑿鋪設,内部空間廣闊,掏空了半座翻雲嶺,關押着許多兇獸,她好久沒下去過了,此時,洞内落針可聞,一切如舊。
注意到紅錦天爪子扒着地,蓋不住的心虛,她掏出符紙化陣将它困在原地。
紅錦天驟然被縛,哭唧唧道:“昭歌,你幹什麼?”
昭歌當沒聽見,拔出斬妖劍,過去解開洞口封印,點燃符火照明,沿洞内的石階緩慢往下探尋。
她有種莫名的直覺,這獸洞内,必有蹊跷!
到地底,搜了幾十處石宮,裡面的兇獸多半在昏睡,并無異樣,再往深處走,就要下水了,昭歌脫了布包擱在岸邊,卷起衣裙涉入水中。
傷口沾水隐隐作疼,可她顧不得了,找了小半個時辰後,到達最後一處石宮。
四面高牆嚴實,這裡的水經年累月沉積在此,水面最寬最深,黑壓壓形如小型湖泊,符紙光照下,像深淵一般反向凝視着她。
昭歌壓住恐懼,騰身掠過水面搜尋,驚悚發覺那幽暗墨綠的水底,竟沉着一具女屍。
庭院内,紅錦天在陣法中使勁沖撞掙紮,見始終破不開,它暗道糟糕,留心聽着獸洞裡的聲響,一邊瘋狂祈禱。
可惜,安甯許久後,下面又響起咚咚的腳步,一路拾階而上,比進去時沉重得多。
眨眼間,濕透的人便出來了,懷裡半抱着用外衣裹起來的死屍。
滴答——
她衣衫發梢處水珠噼裡啪啦掉落。
滴答——
那屍體也淋淋地流着水。
紅錦天脖頸僵直,遍體酥麻。
昭歌揚起白慘慘的臉,雙目空洞,凜然如冰。
蹲身放下秦詩後,她大力拂去面上的水漬,連同過往的自己,一并扔掉,掐住紅錦天拎起來:
“我早該殺了你的,是不是。”
紅錦天感受到她的極度崩潰和無法抑制的殺氣,哆嗦道:“你聽我說,這事不是我做的,與我無關!”
昭歌愈發痛苦,牙齒咬裂嘴唇,連吞幾口腥血,方有所冷靜:“我知道你做不到,獸洞入口封印隻有我們師徒三人能解,他殺秦詩,你看到了。”
紅錦天一時尋不到借口,昭歌揪住它紅冠扯掉:“他為何殺她!說。”
頭頂血流如注,紅錦天疼得險些抽過去,求饒道:“我說!他是為了……為了滅口。”
昭歌:“秦詩看到什麼了?趁我還未完全失控,趕緊說。”
她越掐越重,紅錦天磕巴道:“秦詩她……她撞見他們從靜室裡出來,啊——!”
正說到關鍵處,一截銀絲自斜側飛來,精準地削下它的腦袋。
肥碩的雞頭嗖地被帶過去,砸在那人腳邊。
血湧了昭歌滿手,她愣了愣,五指扭曲着攤開,丢掉餘下半段殘軀,轉身一看。
霍天那襲白衣上也濺了幾片血,似落雪紅梅,襯得他俊朗疏沉,恍若月下谪仙。
他從容擡腳碾碎紅錦天的頭,視線飄移過來望着她。
兩人都久久未動。
夜風漠然穿梭,昭歌被周身寒冷激醒,含淚垂眸,瞧向秦詩,這麼多天過去,秦詩的屍首已經腐爛了,她被扔進晦暗封閉的地宮内活活淹死時,經曆了怎樣的絕望,昭歌不敢想。
一想,那凄慘的哭聲猶在耳邊。
霍天朝她走近,面無神色,目不斜視:“昭歌,你——”
“你再敢過來,我就殺了你。”昭歌哽咽提劍對準他。
話如同無形的劍先一步刺進霍天的心,将他們在聽雨齋相依相伴的近十年情誼,盡數斬斷。
回不去了,徹徹底底。
霍天生硬靜立,很快又擺出一臉關心:“你怎麼逃出來的?有人放了你還是你自己……”
昭歌氣極呵斥道:“你還想裝到何時!霍天!”
霍天還有些無所适從:“你叫我什麼?”
“霍天,”昭歌道,“那個勝似我兄長的師兄已經死了,你不是他,他沒你這麼狠毒。”
霍天表情深沉難辨,昭歌因這份痛苦被迫清醒,道:“你與人合謀害了師父,又殺了秦詩,還把她的屍首留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你還是人嗎?秦叔一家待你不薄!”
霍天總算瞟了下秦詩,輕飄飄地,毫無波瀾,道:“紅錦天的話你也信,你覺得我騙你,它就不會?”
昭歌冷笑道:“那些人是誰?樊家,榮州的?你們偷師父的遺物想做什麼?”
霍天笑歎:“你與其關心兩個死人,不如多憂心你自己,你說你逃便逃,何故還要殺那麼多人,他們現在跟瘋了一樣找你。”
昭歌警覺道:“你什麼意思。”
霍天溫柔淺笑,見他越走越近,昭歌道:“别過來!”
霍天無視近在咫尺寒光閃閃的斬妖劍,道:“想活命的話,你快逃吧,我這幾日突然發覺,其實他們對你的成見比對我要深,從前你身在高處,有師父抵擋在前,他們沒表露,如今是克制不住了,說到底,你終究一介女流,這大概是我唯一勝于你之處。”
趁昭歌分神,他暗地裡掐訣,秦詩的屍體猛地燃燒起來。
昭歌想過去,見他逼近,慌亂執劍抵住他。
霍天攥住劍尖,道:“别怕,我不殺你。”
昭歌驚歎他的鎮定自若,好像瘋魔的是她,眼看秦詩被燒盡,她道:“你還在等什麼!這六七天你根本沒離開松陵!你同誰在一起?”
霍天嗔道:“我說了讓你走,你為何不聽?”
昭歌覺得自己離真相隻差一步了:“我一度懷疑松陵有妖,你難道……”
“現在被當成妖邪的人,是你!”霍天森冷一笑,邁步上前,讓她的斬妖劍紮進他的身軀,狠狠沒入。
昭歌手抖了抖,想退後收劍,又不甘心。
明知他這舉動有陰謀,可她真想殺了他。
但此刻,他們在聽雨齋内,在淩虛生前悉心教導他們的地方,自相殘殺……
霍天依然未顯半點異樣,忍住痛道:“過去我傷心喪氣,你總來勸我,使盡渾身解數安慰我,我便讓你也體會體會,讓你感同身受,看你能否放下。”
果然,他對她的報複,留在最後了。
昭歌淚濕了眼,左手使勁一捅,霍天胸前鮮血急湧,隻差最後一口氣時,牆頭越進來幾重人影。
“陸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