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片刻,她暴喝道:“給她口水!”
飲過水,又被強塞了兩丸吊命的藥,昭歌力氣恢複,能看清東西了,軟着腿腳站起來,白铮笑道:“我怕你錯過這場好戲,專程帶你去看。”
她命人押上昭歌,出縣衙,踏入城内,她用妖力映亮四下,昭歌猛地愣住。
那會兒在夢裡,她見到滿城火光滔天,房屋被焚燒不斷坍塌,四處妖影重重,驚響孩童恐懼的哭聲。
現實裡的松陵與那夢一緻,街巷一片廢墟,入目皆是屍山血海,樹上吊着殘肢斷臂,勒死的小孩,更遠處還有妖在食人。
細探妖邪數量,比先時猛增了一倍,妖的種類也更繁多,樹妖花妖、石怪河怪、虎豹熊罴、飛禽走獸。
昭歌驚覺,這些是近十年來,凡間沒現身的妖邪。
不是妖少了,是他們都遲了一步出來作祟,隻為随白骨族攻城。
白铮回頭朝她笑:“那邊那批,正是凡間的妖,看看你們凡人造下的孽,把他們都逼成什麼樣了?曆盡千辛萬苦修煉成形,卻還要東躲西藏,連安身之地都被凡人侵占,是你們沒給他們留活路。”
走了一程,白舒城趕來對白铮道:“姐姐,十六家那邊攻破了。”
白铮喜笑顔開:“好,命寒胡帶那批凡間的妖過去,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見昭歌掙紮,白铮也沒落下她,拖着她到松陵城北,守在那的十六家弟子已陷入混戰,刀劈劍砍,靈流震天,血湧成河。
昭歌看着那些熟悉的弟子在妖邪圍攻下被撕碎,被啃掉頭顱,被五馬分屍,看到無數燃着火的血色鳥羽密不透風射入人堆,如漫天繁星灑落,被護在後方的百姓驚恐奔逃,沾了火羽,迅速燒成人形灰燼,随風飄散。
人間煉獄。
白铮道:“你給我看清楚,這便是與我們妖族為敵的下場!”
昭歌驚悚跪地,淚流滿面。
白铮笑道:“你現在後悔了嗎?”
霍天立在不遠處冷眼觀望那連天妖火,昭歌撲過去道:“師兄,我求求你,放過他們吧……”
霍天瞟了眼她:“你倒說說,我為何要放過他們,他們過去對我什麼态度,你忘了?這群人配讓我放他們一條生路嗎?”
“他們每一個鄙夷的眼神,每一句閑言碎語,我全記得,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滅完松陵城,下一個便是臨江!”
他滿目殺氣戾氣,讓昭歌重新認識了他:“什麼意思?你們殺了那麼多人,還不夠嗎!”
霍天道:“這才到哪,松陵世家死絕了,臨江還有捉妖師呢,我要一并滅個幹淨。”
昭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為什麼?臨江世家從未得罪過你,你難道真想與這些孽妖一樣,殘害人命,吃人肉喝人血,背棄天下凡人嗎?師父待你不好,可你是他養大的啊!”
霍天俯身撫去她的淚水,反問道:“從未得罪過我?你确定嗎?二十多年前,臨江衆世家就曾數次進仙人嶺圍剿我娘,後來更是與淩虛裡應外合,重傷我娘後,毒打洩憤,又活活燒死了她。她死時我尚在襁褓,隻會在一邊虛弱啼哭,而這次,我有機會為她報仇了。”
昭歌雙手垂落,含淚跪坐下去。
心死之時,南邊驟然有妖邪怒吼的聲浪蕩漾過來。
昭歌回頭一望,視線難以洞穿周圍彌漫的層層黑霧,隻聽排山倒海般的聲響忽遠忽近,難辨具體距離,仿若千軍萬馬兵臨城下,讓人毛骨悚然。
反觀,白铮與霍天很平靜,似早有預料,她問他們:“這什麼聲音……”
白铮道:“妖族大軍來攻打臨江啊,你不會以為,我隻派了眼前這些妖來吧?殺你,毀松陵,滅十六家,隻算作我們的一項任務,攻臨江才是重頭。”
昭歌陣陣心悸,遙望霧裡若隐若現的妖影,粗略估算,城内的妖至少上千隻了,那城外又來了多少?
白铮有心摧毀她僅剩的意志,道:“松陵這批妖,由我族人與凡間的妖組成,城外那批要龐雜得多,除了我們,還有花魂國的妖,海上的妖,雪峰嶺的妖,你猜他們共多少人?”
昭歌無聲落淚,緊盯着她,白铮笑得燦爛,道:“十萬。”
昭歌被這二字壓得重重癱倒。
白铮擡腳碾踩她的臉,慨然道:“這次,會有多少人家像陸家一樣無後而終,滅門絕戶呢,陸昭歌,我再問你一次,你後悔了嗎?”
昭歌無言以對。
白铮傲然一笑:“這八九年來,有淩虛相護,斬妖劍在手,各種美名加身,你早忘記過去,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招惹我們,又去得罪花魂國的妖,真當自己好事做多了能得到福報嗎!眼下你的故人瑤姬,正帶着那十萬大軍從斷魂野地下沖出,就快到臨江城外了。”
“哦,對,這十萬,還隻是第一批妖,中原連通花魂國的通道已經完全打開了,後面,更多花魂國的妖會重返中原,他們可不比我們,一個個兇神惡煞骁勇善戰,能生嚼人骨,臨江那群孤立無援的捉妖師,可怎麼解決呢。”
她裝模作樣唉聲歎氣,昭歌隻默然聽着。
白铮繼續剜她的心:“你知道,樊淵為何會提前出走嗎?松陵被雲霧掩埋兩三日了,周邊來的為何依舊隻有臨江的世家弟子?連臨江新立的晴夜署也未派一兵一卒來支援,我告訴你,因為松陵城被榮州那頭遺棄了!你們全是棄子!”
榮州……
昭歌腦中一陣刺痛,想起那次榮州之亂,道:“你們和書妖元佑,是一夥的?”
白铮大笑道:“你如今才猜到,也太蠢了。元佑玄冥是百年前趁冥界大亂,封妖塔破損時逃出的,當時一路随行逃出的妖魂,還有我父親,與我族其他妖群的幾個首領。當然,他們皆隻是我們這一支的首領而已。”
“冥界妖司以為抓了他們幾個,便算将我們連根拔起,也太低估我們了,實則,他們根本不曾動搖我白骨族分毫根基。”
“我們與元佑,自然是一夥的,去年,元佑會出現在榮州城外,牽起之後一陣血雨腥風,不是巧合。他做那一切,犧牲自己,都是為除掉京中那些百裡挑一的昭天樓術士,讓他們元氣大傷,再無能力顧及臨江松陵,我們今時攻入松陵,才會這般順暢。”
“松陵是整個中原咽喉所在,咬死你們,來日四國盡可收入囊中,這次,可沒人再來救你們了。”
見昭歌失神,白铮又笑了:“你還指望有神仙救世嗎,瑤姬早将花魂國的妖引入冥界,冥府連日大亂,那些神仙哪有空管你們,即便他們想管,仙界能答應嗎?”
昭歌眺望夜空,更覺寒涼徹骨。
此次,是榮州放棄了松陵,更是仙界放棄了凡人。
他們最大的敵人,遠在蒼穹之上。遙不可及。
白铮道:“你們自找的,平生總道妖類卑賤,殊不知凡人才是為欲望操控的傀儡,仙界神仙看透你們自私的本質了,所以決意棄掉你們,迎我妖族入主中原,還凡間一片山河太平。”
昭歌死寂的黑眸裡,閃過一絲不甘的淚光。
白铮瞧見了,接着道:“你不信?我到松陵後數次行事,并非滴水不漏毫無破綻,但凡你們陸樊尹三家能團結一心,我早暴露了,你們還會淪落到今天這步嗎。”
“王九陽是我殺的,他死前見過你,卻沒告訴你真相。樊淵先所有人一步察覺我,也悄沒聲兒跑了,把你們全丢下,尹家石琮初遇我時,一眼看穿我是妖,他與邵虹隻要再多幾分懷疑,少些輕視,别将全部精力拿去謀害樊淵,必能察覺我身份有異,來來回回多少次,全讓我躲過了,我自己聽了都想笑!”
這冷嘲,如被人當衆扇耳光,昭歌痛得麻木,心知其實還有一次:小昙曾發覺松陵有絲怪異的妖息,血氣掩于清氣之下,正是白铮的。
可惜,沒等它探得白铮蹤迹,它便被尹世霖殺了。
太多機緣巧合,才讓白铮一直暗藏至今。
是天意,更是人為。
松陵,從十六家開始互相算計争名逐利起,便注定要有今日。
哀莫大于心死,昭歌微聲道:“我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