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們想活的活下去了,想死的,就可以去死了。
靠斬妖劍躲過白骨族妖邪多次圍捕,昭歌帶樊淑逃到最北邊,防線毀了七八成了,餘下的世家弟子靠邵虹給的毒藥硬撐,每時每刻都有無數人喪生。
昭歌帶着衆人的期盼及時到來,見了樊淑,邵虹蒲灏幾人臉色立刻變了,昭歌道:“我知道,你們與樊淵不同。”
他們懂了這意思,沒再說什麼。
反正,都拼死護下這麼多百姓了,再有個樊淑又如何。生死關頭,他們互相鼓勁,彼此照應才撐到此刻,尋到了久違的道義,竟比平日要寬容。
昭歌趁四周黑咕隆咚,偷偷吃下一枚逍遙丹,到提前定好的方位處,朝着那片雲霧潑出霍天的血。
心頭血,比之别處的血效力更強,雲霧被血灼開,滋滋作響,一群人皆滿眼期待。
他們能不能活,就看眼下了。
“動了!”
伴着驚喜的狂喊,霧中綻出一個漩渦,牽連四周大片雲翳滾動起來,一圈圈蕩開霧瘴後,那裡勉強現出一道尺來長的狹窄裂縫。
縫隙裡有微光,昭歌道句退後,操起斬妖劍對準那縫猛劈過去。
靈力劍氣擊打下,那裂縫寸寸爬開,如蟲子蠶食着霧瘴。
光憑斬妖劍的力量不夠,蒲灏手一揮,後方幾十個捉妖師上前一步,密密麻麻的劍光彙聚,裂縫破開的速度快了許多,可随之的,後方,白骨族的妖氣也鬼魅般逼近。
空氣裡的血腥味更濃了,刺鼻攻心,派去東西南三方的弟子,明顯全死了,所有妖邪往這邊襲來,他們徹底被趕到絕路。
壓迫感越來越強,最前方的昭歌隻覺五髒六腑快攥破了,還好,防線上的弟子接到消息,又有數百人趕來,萬千靈流接連不斷歸入大海,生生将綿軟柔韌的雲瘴破開一處半丈多寬的洞。
洞内再往前幾十步處,是雲瘴的出口,昭歌望出去,遠見那頭是一方深藍的夜空。
松陵城外天也黑了,幸而有星星,微風竄進來,裹着盛夏的草木清香,昭歌貪婪吸了兩口,見不到陽光,星辰微光也難能可貴。
出口四周無妖邪環伺,不遠處還有火把在搜尋,打着臨江世家的旗幟,看樣子是臨江的人,還好他們守住了那裡,昭歌轉頭喊道:“通了,快走!”
生機近在眼前,對他們最大的考驗也來了。
衆弟子對視一眼,過去拉起地上顫抖的百姓:“你們先出去!出了松陵往北走,進臨江城。”
那些男女老少連日遭受驚吓,聞言仍無助哭泣:“我們出去了,也是一無所有。”
蒲灏道:“待在這死路一條,出去了還有機會活,活着比什麼都強,走吧!”
大敵當前,他們能做的隻有這麼多,現在還看不到往後,沒人敢想往後。
在他們的推動下,一群人開始通過那洞口往出跑。
忙亂,倉促,傷心欲絕,前路未蔔,好在無人争搶。
争分奪秒,漸漸送出了五六萬人。
昭歌大緻估算着數量,心知松陵的活口,幾乎都在這了。白铮他們至少殺了全城一半的人。
僅僅三四天而已。
該慶幸還是悲傷呢?
都沒有。各種情緒塞滿腦子,無一有機會細細感受。
察覺體内靈流到達頂點,開始逐步變弱,昭歌睜眼望向餘下的世家弟子。
凡人走完,到他們了。
防線已破,往北沿途他們埋了符,藏了數百法器,但白铮他們遲早會殺過來。
昭歌道:“你們走吧。”
輕飄飄地,将生路留給他們。所有弟子都怔愣着,他們看的出來,這洞口需要靈流一直撐着,一旦收手,雲霧會瞬間填滿這裡,那麼,最終還會有人被困,他們不可能全出去。
就算他們都能出去,昭歌也會被迫留下。
斬妖劍擋下的雲翳最多,她不能撤,也撤不了。
難道她不知道嗎?
昭歌不習慣他們的眼神,她盼十六家團結一心盼了多年,在這一刻竟如願了。
也好,死而無憾。
她笑笑:“出去後,你們大家多保重。”
她沒忍心告訴他們,這次事件背後有天上神仙默許。
凡人鬥不過天神,若讓這些自小以降妖除魔為己任的捉妖師知曉,又是一種殘忍。
她壓下淚意,道:“走。”
蒲灏一聲令下,他們從躊躇到堅定,接連往出跑。
捉妖師撤離比凡人快得多,半會兒後,整片街漸漸空落。
蒲家弟子走在最後,蒲灏出去時,盯了昭歌好久。
“陸昭歌!”
他朝她大喊,卻隻道出這一句,留給她一個複雜的眸色。
過往種種龃龉摩擦,在這時似乎都抵消了。
昭歌看向餘下的尹家人和她身邊的樊淑,“到你們了,快!”
邵虹推着那幾十個弟子出去,笑着目送他們走遠,自己又撤了回來。
“夫人!”
弟子們離了她,如失了母親,瞬間哭出聲。
邵虹不喜婆婆媽媽那套,叮囑告誡他們一番,罵走了他們。
對昭歌,她的理由也很簡單:“我不走,子珏的仇,我還沒報呢。”
有幾個弟子固執地返回,擁在她身邊:“夫人在哪,我們便在哪!”
明知死路,他們義無反顧。
昭歌又拉着樊淑到出口處:“走吧,跟着方才出去的弟子們進臨江。”
樊淑久久望着她。
她明明離出口最近,送走了一批批人,自己卻走不了。
“為什麼?”樊淑不解,“該死在這的人是我才對!”
昭歌道:“别說傻話了。”想起什麼,從邵虹手裡拿過那本五音卷:“這個,留給你。”
樊淑雙手接住那泛黃的書卷。
昭歌道:“拿着這個,進臨江晴夜署找何紅绡,若她不願接,你直接燒了吧。”
樊淑哭着還要說什麼,背後勁風襲來,一塊巨大的磨盤淩空砸來,昭歌一把推走她,回看身後,白铮他們過來了。
森森妖影,混合着猛獸低吼,在迷霧裡露出獠牙。昭歌朝樊淑喊道:“快走!”
身邊三四個幫她支撐洞口的弟子也被她強硬丢出去,缺了靈力,洞口急速縮小,轉眼隻能容許一人通過。
“走不走!”她問邵虹。
邵虹道:“不走!”
“昭歌!母……母親?!”
熟悉的聲線傳來,昭歌渾身一震。
洞外那焦急不安的人影,赫然是尹世霖。他身後跟着幾個臨江弟子,俨然是來摸情況的。
“你們……”尹世霖打眼一看,便知她們不準備出來了。
他在出松陵的人潮裡找了一遍又一遍,問過無數人,得到的結果盡是如此。
艱難擠進來見到她們,才曉得近在咫尺的離别這般難過。
尹世霖清楚自己終于送走了那一具具棺材,覆巢之下無完卵,他再沒有家了。
“母親,你走……”尹世霖想勸邵虹,見昭歌注定走不了,又噤聲了。
邵虹道:“我不走,等了多年才見到害子珏的兇手,我放不下,你且去吧,我對不起你,那日你娘服毒,我沒救過來,難為你還願意叫我,從今往後剩你一人,你要珍重自身。”
楊令梅的死,尹世霖早有預料,落下幾滴清淚,道:“兒子知道了。”
“尹世霖,你聽着!”昭歌接過話道,“小舞被帶進了白骨族的巢穴,那個地方,很可能是青石村中那口水井底下!”
——那時問過霍天後,她耳畔一直回響着他的話:那個地方他們都去過,都去過!
隻能是青石村了。她甚至去過兩次。
頭回在村裡暫歇那夜,她曾聽到過怪聲,出門去找,見到那口怪異的水井,當時竟沒一探究竟!
如今設想,也許她與雪夜在井外談心時,今時害了松陵的這些禁妖,就在他們腳下。
咫尺之遙,錯失良機。
第二次,被烏鴉叫聲引去青石村,又因那個男人而錯過。
若那時能發現白骨族的巢穴,松陵遭遇的這一切,沒準都能阻止。
世間最壞的結果,莫過于此。昭歌道:“他們族群衆多,巢穴必然不止那一處,你要小心,小舞,不知還活着沒,你盡力吧,哪怕是一縷魂,一片枯骨,也要帶回臨江,這裡是她的家。”
“還有,黑蝶咒,會随血脈流傳。”
道完,群妖漸近。昭歌凝望尹世霖震驚的臉,道:“再見了,尹世霖。”
将要撤掉斬妖劍,有人喚道:“昭歌。”
這聲音——
昭歌呆了呆,沒敢擡頭,眼前熱淚瘋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