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師姐推出屋子後,聞雁關嚴實了門。她靠着門闆側耳細聽,等到聽見顧乘的腳步聲消失在長廊盡頭,方才回到屏風後。
邱府的這處院落很是寬敞,她與顧乘住的地方相鄰不假,隔着一段距離也不假。
顧乘是聽不到她這邊的動靜的。
腦子裡冒出這一念頭後,聞雁不由一哂,聽得見又如何,她與師姐同為女子,有什麼大不了的。
聞雁抛掉繁雜念頭,褪去衣衫後很快将自己浸在溫熱水中。
聞雁百無聊賴地趴在浴桶邊緣。
祛塵術實在是個好用的法術,簡單易學,又極為實用,幾息不到便能去除身上塵垢。聞雁不是不會,也沒少用,但仍習慣性每天在熱水裡泡一會兒。
她在無常門或是劍宗時,确實都要在水裡倒些花瓣,作風可謂極不簡樸,在無常門是為了壓壓藥味,在劍宗就是純屬習慣了。但那些仙鶴說的,并不全對,不知道是仙鶴一開始就理解出錯,還是傳達時混淆了意思,聞雁并沒讓“人”在她沐浴時貼身服侍過。
沾了水的指尖,在空中虛虛一畫。
人形的水痕扭動起來,不多時,便有無臉小人脫胎而出。聞雁畫了兩隻小人,一隻負責給她清洗頭發,一隻則打開一隻錦囊,嘩啦啦數不清的花瓣自小小一隻錦囊中傾倒而出。
這是無常門後山才會開的花。
“師妹倒是有心,”勾着一縷濕發,聞雁在心中想到,“可惜不剩多少了,得省着些用。”
聞雁尤記得自己卧底劍宗一段時間後,等來姜渡師妹,收到這些禮物時哭笑不得的心情。
姜渡為了攢出這數百錦囊,隻怕連着幾年,薅空了無常門後山。
“劍宗此時,不知如何。無常門此時,也不知如何。”聞雁又想到。
她擡了擡手,小人與她心意相通,立時為她取了一支毛筆來。從儲物袋飛出的信紙鋪在眼前,懸于空中,靈筆墨水無窮無盡,聞雁咬着筆尖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在紙上落下幾行字。
她将今日與顧乘在牌樓底下,談及與魔修有關的對話都寫了下來。
對薛衡來說,楊柳鎮内有無魔修不重要,證明顧乘與魔修有關才重要。
對聞雁來說,她不需要告訴薛衡真相,隻需要呈上一份薛衡想看到的報告。
如薛衡這樣的平庸善妒之人,一味展現自己的能力隻會惹他忌憚,用假話迎合他反而能取得他的信任。
聞雁将顧乘說的話,一字不落寫在紙上,隻隐去了一些自己回答時的字句。她一邊寫,一邊忍不住歎氣,心想師姐可真是根木頭。
如果不是木頭,怎麼能無論是直面薛衡,還是私底下面對同門,都毫不掩飾地說出那些在仙門極不恰當的話?
如果不是木頭,怎麼會發現不了薛衡此行安排的異常,連師妹是來試探她的都沒發現?
想着想着,聞雁忽地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在信紙上畫了一根木頭。
聞雁看了那截圓滾滾的木頭半晌,提筆在上面點了眼睛。她回憶着顧乘說話時一本正經的神态,又在兩顆豆豆眼下添了拉直的嘴角。
乍一看,倒真有幾分正主的神态,惟妙惟肖。
聞雁不禁莞爾,筆尖在紙前遊移片刻,最終也沒将這截木頭抹去。
兩刻鐘後,聞雁起身離開浴桶,小人連忙為她穿上中衣,又在白衣外披上輕薄的黑紗,最後将半濕的長發用一根木簪挽起,才在聞雁揮手後消散在空氣中。
水中燃起蒼白火焰,将花瓣焚燒殆盡,無須多時,這些開在魔門的花便了無蹤迹,隻有空氣中還彌漫着清淺香味。
懸在空中的紙終于落下,聞雁将其折了兩折,放進儲物袋後扭頭開了半扇窗,室内殘餘的花香很快便被夜風卷走。她轉手又拎上化作原形的照影劍,無聲無息出門後,輕飄飄便上了屋頂。
所站之處,還是太過低矮。
聞雁環顧一周,最後将目光落在楊柳鎮最高的一座樓閣上。
樓閣在邱府近處,聞雁來到樓頂屋瓦上時,低頭便可看見各處稀稀落落點着燈的邱府,站直身子遠眺也可将整座楊柳鎮收入眼中。無星無月的夜晚,披着宛如黑霧的紗衣的聞雁,隐匿于夜色之中。
沒有人知道,楊柳鎮的五層高閣之上,多出一雙靜靜觀察他們的眼睛。
聞雁找到自己暫時栖身的院子,将目光落在顧乘的房間上。
看見微弱的燭光透出窗戶,聞雁就知道顧乘這會兒正在房間裡。顧乘是個相當樸實節儉的人,聞雁查過劍宗的賬,發現顧乘一應消耗是宗内最低的,而且聞雁很懷疑顧乘領走的資源最後大部分進了自己肚子……她敢斷定這人如果出門,一定會先把房間裡的蠟燭滅了。
聞雁沒有再用其他方式探查顧乘位置,顧乘修為高深,畫蛇添足的後果是容易被師姐抓到。
不過其他人聞雁就不用這麼小心了。神識是修士的另一雙眼睛,能看見肉眼看不到的東西。聞雁繞開顧乘,找到了邱家夫妻與邱何度的位置。
邱家夫妻這時候還沒有休息,正對着賬本唉聲歎氣。為了探清劍宗的家底,聞雁在經營一事上下過苦功夫,沒幾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
她不由挑了下眉,光看邱老爺今夜拿出那四盤金銀的氣魄,怎麼也想不到邱家這些年已經在走下坡路。
不過這下坡路也是針對過去的邱家來說,放在楊柳鎮,邱家依舊是數一數二的富庶之家。邱家這些年在鎮外的生意頻頻碰壁,不得不收縮精力,盯緊位于楊柳鎮内的資産。
“容家倒是有幾條對外的商路,這幾年發展得很好。”邱老爺若有所思道。
“何度現在成了這副樣子,總不好害了人家姑娘。”邱夫人說道。
“也是。”邱老爺歎了口氣,沒再提了。
随着時間流逝,燭台上的蠟燭流下淚來。
過了會兒,邱夫人突然開口道:“也許是我們的錯,是我們太逼何度了。那孩子如果不是為了邱家,沒有太在意和容家的婚事,也許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事已至此,後悔也沒有用了。”邱老爺說道,“我現在不指望何度能将邱家發揚光大,隻要他病能好,我就知足了。”
邱夫人:“如果好不了……”
邱老爺:“隻要我活着一天,就好好養着他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