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譽藏身在一棵柳樹後,唯恐先讓容芫發現自己的身影。曾經與他濃情蜜意的容芫這些時日對他格外冷淡,如果在自己抓住容芫之前被她看到,容芫一定會掉頭就走。
因為緊張,他收攏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絞在一起,明明衣服穿得不厚,還待在涼蔭下,額上卻出了細密的汗,時不時就要擡手拭去。裴譽在樹後來回踱步,接二連三地探出頭去,往人堆裡看。
容芫沒有出現。
“一定是因為還在白天的緣故,”裴譽自言自語道,“她今日身子不好,白天日頭未免太曬了,而且戲晚上才開始唱……”
裴譽想,容芫那麼喜歡聽戲,曾經還因為他說某出戲寫得不好與他争論過許多次,她是一定會過來的。
更何況隆慶班已經放出這回的戲目,先唱的是《長亭贈扇》,這是容芫最愛的本子。
無意識間,裴譽将自己的手心掐出道道紅痕,袖子也揉成皺巴巴一團。當他回神發現這件事後,又是手忙腳亂地一陣整理儀容。
容芫已經淡了對他的感情,是以這些天哪怕内心備受煎熬,裴譽也沒忘了時刻注意儀表,唯恐使得容芫更加不喜。
就在裴譽拼命往身後看去,想要确認背後有沒有蹭到什麼草葉樹皮的時候,猛然發現背後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
裴譽不知是那二人走路太輕,以至于他沒有聽到腳步聲,還是他太專注尋找容芫,才忽略了周遭聲音。總之視野裡驟然出現兩個看着他的人,吓得裴譽一個大後退,直接撞在了背後的柳樹上。
這一撞讓他冷靜了些許,發現來人是兩位姑娘後,又覺得自己的反應大得有些丢人。裴譽撐着身後樹幹站直身子,甩了甩衣袖,輕咳一聲強作鎮定道:“你們是誰,跟着隆慶班來的嗎?”
聞雁小聲跟顧乘說道:“原來這個戲班子叫隆慶班。”
顧乘也道:“戲班往往會取個吉利名字。”
不怪裴譽會這麼懷疑,楊柳鎮就這麼點大,住上一段時間就能認全大部分人。驟然見到陌生面孔,又恰逢隆慶班來到楊柳鎮,裴譽下意識将聞雁二人與隆慶班關聯在了一起。
兩位姑娘其中一位戴了頂幕籬,面容隐在白紗之後,另一位倒是未作遮擋,眉眼中有一股清正之氣,雖然她腰間無劍,卻讓裴譽想到了一些佩劍的俠客。裴譽依稀記起隆慶班又被一些人稱作女班,概因班中戲子多為女子,一些年輕的男角也由女人反串扮演。思及此,裴譽更覺得眼前二人是隆慶班的人,那神情冷肅的女人說不定就是武生一類的角色。
然而,他緊接着卻聽見戴着幕籬的姑娘說道:“閣下就是裴譽裴秀才吧,我二人是邱公子請來的修士,有些事情想要問問你。”
聽到邱公子三字,裴譽臉色驟變。
聞雁自覺自己說話的聲音絕對算得上好聲好氣,然而她才往裴譽的方向邁了一步,就見一副如臨大敵模樣的裴譽,竟是一咬牙,一握拳,一掉頭就跑了!
聞雁:“……诶?”
聞雁愣在原地,實在不明白裴譽就這麼跑了是作甚。而她身邊的顧乘一聲不吭立刻追了上去。凡人的速度哪比得上修士,裴譽隻覺得眼前一花,就見那個神情冷淡的女人出現在了眼前!
裴譽一哆嗦,腿立刻就軟了下去。
裴譽眼睜睜看着顧乘的手抓向自己。
顧乘是沖着裴譽肩膀去的,雖不明緣由,但她見這人腿軟得似乎要跪到地上去了,實在有些不好看,便想着抓住他肩膀免得他滑下去。然而裴譽卻以為顧乘要抓自己的脖子,眼一閉嘴一張就要大聲呼救。
可他連半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裴譽睜開眼,驚恐地發現自己似乎啞了。
慢慢走過來的聞雁,手指還是法訣的姿勢。
用禁言術阻止了裴譽的呼救後,聞雁指指邊上的小巷,示意師姐帶着裴譽去那裡。
裴譽蹲守容芫的地方雖然偏僻,但還不夠偏。聞雁不曉得他為什麼要一副她二人仿佛是去追殺他的架勢,以防這人招來更多麻煩,還是去個沒人的地方慢慢問好。
顧乘心領神會,抓着裴譽的肩膀強行将他帶入無人小巷,将他往牆上一扔後,還給小巷的出入口都施下隔絕法術。
沒有顧乘抓着他,裴譽立刻順着牆壁軟倒下去。
“不是頗具風骨,譏諷考官的書生嗎,怎麼現在這副模樣?”聞雁雙手環在胸前,解開了禁言術,“我們又不會把你怎麼樣,隻是問點話罷了,你跑什麼?”
裴譽捂着自己的脖子,試了好幾次聲才能順利發出聲音:“你、你們不是邱何度請來殺我的?”
聞雁覺得好無語。
顧乘皺了下眉:“你為何會這樣想?”
“邱何度那樣的人,仗着出身,從來不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裡。”說到這裡,裴譽都沒顯得之前那麼害怕了,冷笑道,“他恨我搶走了容小姐,隻怕恨不得我去死,雇人來殺我也沒什麼奇怪的。”
“這世上會因為這種緣由殺人的人,少之又少。”顧乘不明白裴譽為什麼要如此仇視邱何度,“而且,修士不會被人雇傭去做這種事。”
聞雁咳嗽了一聲。
“還是問正事吧。”她岔開話題。
顧乘對修士的了解還是太少了,以前管束嚴格,确實很難找到一起仙門修士受雇傭殺人的事,但現在……聞雁隻能說這種情況不會很多,但也絕對不少。
顧乘點點頭,往後退了一步,問話的活都是聞雁來的。
聞雁想了想,摘下了那頂鬥笠,再度看向裴譽。
她這張臉在問話的時候很好用,倒不是長得好看的緣故,她五官明豔的同時又不失溫柔,是一張很容易得到别人信賴的臉。
果不其然,接下來問話的時候,裴譽的抵觸情緒低了許多。
“我二人并不是來殺你的,而是為調查容小姐而來。”聞雁說道。
得知自己小命保住了後,裴譽放松許多,但下半句話又讓他有點緊張:“調查容小姐?你們為什麼要調查她?”
聞雁道:“邱公子近日的一些事情,不知你可否知曉?”
“你是說邱何度認為容小姐被妖魔調包的胡話?”裴譽道,“他不過是因為容小姐要與他退婚,發了失心瘋罷了。”
這件事情,裴譽與其他人的想法倒是一緻的。
聞雁做出疑惑的神情:“可邱公子說,容小姐這些時日也冷落了你,容小姐對你的态度同樣大變,你不懷疑她被調換了嗎?”
“我、我……”裴譽支支吾吾道,“她還是她,她對我如此,都是有緣由的。”
“能對我說說嗎?”聞雁溫聲問道。
其他人以為容芫淡了對裴譽的感情是因為家中突逢大變,但裴譽這副模樣,顯然另有原因。
有些事情,果然還是要問本人才能知道。
裴譽不想說,但他聽見了刀劍出鞘的聲音。
一擡眼,便看見方才擋住他去路的女人不知何時取出了一把劍,此刻劍出鞘小半截,陽光落在暗色的劍身上,竟是仿佛被劍身直接吸了進去,不反射半點光芒。
裴譽方才便覺得顧乘像帶劍的俠客,現在更是發現這人用劍确實适合得不得了,哪怕隻是簡簡單單一個拔劍的動作,都讓人感覺到了凜冽的劍意。
一人溫言細語,一人以劍威脅。
裴譽難堪地低下頭去,終于吐露實情:“我有一次酒後失言,與人說隻要娶了容小姐,待容老爺容夫人走後,容家家業就是我的……那人并未外傳,但容小姐恰好來找我,她全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