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确實聽不懂戲,但小孩子知道每回村裡請人來唱戲時,都能吃到很多好吃的。”顧乘擡手摸了摸聞雁頭頂,“這在鄉下是很隆重的事,一個村請了戲班,十裡八鄉都會有人趕過來看,小攤小販也會聞風而動,在戲台邊上擺起攤子。這樣的熱鬧日子,長輩對孩子總是多有縱容,小孩們能讨到許多平日吃不到的好吃的。”
“師姐的娘親爹親也會給師姐買嗎?”聞雁把腦袋靠在屈起的膝蓋上。
顧乘一怔後,輕輕搖了搖頭:“他們在我周歲時就去世了,是奶奶将我養大的。家裡頭太窮,買不起這些,但有一次我撿到一個攤主的荷包,還給他後他畫了一個糖畫給我。”
“那麼小的時候發生的事,師姐都記得嗎?”
“記得的。”大部分人都會遺忘的記憶,顧乘卻沒有忘卻分毫。
聞雁四下看了看,發現空地的邊緣也支起了許多攤子,不少小孩抓着大人的衣袖,一臉興奮地等待攤主将吃食遞給他們。就在聞雁打算跳下屋頂過去一趟時,她卻看到看戲的人群分開了一個口子。
聞雁愣住。
本以為不會來的容小姐,在戲開場半個時辰後,終于到了。
人潮擁擠,但在官兵的幫助下開出了一條足夠容小姐與攙扶着她的侍女通過的道路。那是個很年輕的女人,穿着素淨但用料不凡的衣裳,一臉病容,整個人仿佛是畫紙上用淡墨繪就的人像。
她一臉歉疚地從這條官兵開出的道路間走過,與侍女一起在那兩張空了許久的座位上落座。與她關系似乎不錯的小姐問道:“阿芫,你身體好些了嗎?”
“好許多了,”容芫笑容很淺,“讓你們擔心了。”
“好些了就好,多讓袁大夫給你看看。”小姐笑道,“隆慶班這回又唱了《長亭贈扇》,是你最愛的戲呢。不過扮小姐的角兒換了一個,新換的這個也不錯,聽說是以前那位的學生。”
容芫點點頭,将目光放回台上。
“感覺是很淡泊一人啊。”聞雁托着下巴,與顧乘一起看着容芫,“很難想象是能做出與窮書生私定終生這種叛逆事的。”
顧乘問:“是凡人嗎?”
聞雁搖搖頭:“看不出來。”
顧乘會那麼問,顯然她也看不出來。
“但身體不好這點,不像作假。”聞雁又道。
台上正唱到小姐書生花前月下,私定終生,他們依偎在花叢之中,互訴衷腸,難舍難分。
容芫的目光一錯不錯落在台上。
她和顧乘一樣,聽戲時都很專注。但聞雁能看出她們的專注是不一樣的,顧乘純屬做人做事一闆一眼,幹什麼都認真,而容芫是真正聽了進去,沉浸在了戲裡。
似乎和其他人說得一樣,她真的很喜歡這個本子……
聞雁若有所思。
《長亭贈扇》不是一個晚上能演完的,它共有四十出,要分作五個晚上才能完整演完。今夜的高潮戲,便在小姐與書生長亭惜别,小姐贈扇,苦盼書生掙得功名歸來。
然而容芫沒能看到這一出。
她來了不到半個時辰,忽然感到一陣眩暈,用手扶住了額頭。她邊上的侍女是最先注意到的人,連忙掏出一個瓷瓶,倒出藥丸給容芫喂了下去。
坐得離她較近的夫人小姐也顧不上聽戲了,全把注意放在容芫身上。
容芫吞下藥丸後,靜靜坐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好上一些。
“實在抱歉,偶覺不适,我要先回去了。”容芫再開口時,聲音虛弱了許多。
“身子要緊,等你病好了,我們請人到你府上唱去。”坐在她邊上的小姐幫助侍女一起将她扶了起來,“可要我叫人送你回去?”
“不必,容府不遠,青蘿陪我回去便好。”容芫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
眼見着容芫從戲台前離開,聞雁站了起來。
顧乘看出聞雁是準備過去,也打算站起來跟上。
然而聞雁卻将一隻手按在了她肩上。
“師姐在這裡等等我,”聞雁低頭看向她,“我去去就回。”
顧乘順着聞雁施加在她肩上的力道坐了回去,連問都沒問緣由。
黑沉沉的夜幕下,遠離了戲台燈火的幽暗之處,聞雁踏着屋瓦,轉瞬便将許多建築抛之身後。
在去尋容芫的路上,聞雁不禁想着,和顧乘一起出任務,其實有個很大的好處。
顧師姐太信任她了,不管她說什麼,顧師姐都不會懷疑。
不過她單獨離開,并不是要避着顧乘接觸容芫。
聞雁宛如一片落葉,輕飄飄跳下屋頂,落在容芫的必經之路上。
随之她便放慢了腳步,不疾不徐地沿着街道往前走去。
沒有幾步路,容芫便如她所料地轉過一個拐角,面朝着她走來。
隔着懸下的白紗,聞雁肆無忌憚地打量容芫。
容芫長得很好看,哪怕撇開家世,僅看容貌她也有讓人傾心的資本。病痛使她面色蒼白,步子虛浮,整個人似乎能被一陣風吹走。
會是妖魔嗎,會是魔修嗎?如果那些魔氣真的來源于她,她為什麼會是如此弱小的姿态?
聞雁與容芫擦肩而過。
再無其他人的清靜街道,除了腳步聲與衣料摩挲聲外,又響起啪的一聲輕響。
雖然走路都感覺無力,容芫仍蹲下身去,将掉落在地的香囊撿了起來:“這位姑娘,你的東西掉了。”
聞雁轉過身來,隔着幕籬,容芫看不清她的長相,但根據聲音與伸出來的手,應當是一個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年輕女人。
“多謝。”聞雁從她手中接過香囊。
指尖相觸,聞雁感覺到容芫的手指是病人的冰涼,而容芫顯然不太習慣陌生人的溫度,很快便将手縮回袖中。
聞雁又道:“麻煩姑娘了。”
“無事。”容芫的聲音輕且溫柔。
幕籬之下,聞雁的臉上卻沒有笑意。
雖然隻是手指的觸碰,但已經足夠她弄清一些東西。
容芫是魔修。
聞雁确定了一件事情,但籠罩着楊柳鎮的迷霧卻沒有散去多少。
她面無表情地往回走,容芫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再也聽不見。
回去找顧乘的路上,聞雁拐去早就瞅好的攤子,買下一隻蝴蝶糖畫。她帶着糖畫,一路走顧乘視線的死角,然後悄悄從顧乘身後躍上屋頂,直到走到她背後,才突然将糖畫亮到她眼前。
“當當!”
顧乘猛地擡起頭。
聞雁的臉上已然重新浮現笑容。
“給、給我的嗎?”顧乘顯得有些無措。
“當然是給師姐的。”聞雁說着,不由分說把糖畫塞到了顧乘手裡。
聞雁又在顧乘身邊坐了下來,顧乘握着糖畫的木簽,這是她曾經隻擁有過一次的禮物,再次出現在她手裡時,她卻舍不得吃。
這是雁雁送給她的。
想永遠保存起來。
聞雁見顧乘久久不動,不解地問她:“師姐不喜歡吃嗎?”
“……不是。”顧乘不想辜負了師妹的好意,但她仍舊舍不得,“師妹吃嗎?”
聞雁道:“師姐先吃。”
等到顧乘咬下一口,聞雁才咬下蝴蝶另一隻翅膀的一角。
顧乘這個時候很慶幸自己從來不會臉紅,哪怕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要燒起來了。
“對了,”吃了一半後,顧乘終于想起來正事,“容芫那邊,有什麼問題嗎?”
聞雁搖搖頭:“什麼都沒感覺到。”
聞雁這時候也很慶幸,自己騙師姐的時候,雖然心裡有些小愧疚,但她也不會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