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扶微說到“母親”二字時,左殊同神色未變,氣質卻沉下來。
或是這一刹那,兩人都有一種夢回九年前的錯覺。
準确說來,得追溯到九年半之前。
那時,小扶微才過完七歲生辰,親爹柳常安就領了花氏進門,讓她喚“姨娘”。
若讓旁人說句公道話,此事怨不得柳大人。畢竟他與夫人……哦,應該說是先夫人都和離三年了,男人二十五六,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再娶也是人之常情嘛。
而在小扶微的認知中,爹和娘隻是吵了架暫時分開了,爹爹也答應過會把娘給追回來,怎麼就喜歡上别的女子?不成,必須把娘找回來,否則,她就真成了沒娘親的可憐蟲了。
要怎麼找呢?
她隻道娘在出嫁前,是個行走江湖的女子。江湖二字,聽去是一派灑脫,偏偏最是令名門不齒,你要是說“我娘出身江湖”,無異于在說“我娘是土匪”。之後她出生,娘已是洛陽城最美麗高貴的少婦,什麼江湖、女俠的,她也沒見娘提起過。
娘離家時她才四歲,記憶大體模糊,隻記得娘給戴上一條五彩手繩:“阿微,要好好聽爹的話,實在想娘,等你長大了可來蓮花山找娘。”
蓮花山上隻有一個逍遙門,娘說過,那是她的娘家。
原本蓮花山不算太遠,到底隔山隔水,一個小女娃是決計到不了的。不過小扶微自幼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她将爹本用于納妾的錢從箱底翻出來,一半打成金銀首飾,另一半拿去镖行挂了一單物镖,自己幹脆抱着大小布匹鑽進箱子裡,成了“彩禮”喜氣洋洋的上路。每每回想,她自己都迷惑,一個小丫頭是怎麼在箱子裡度過兩天一夜,還不被人察覺的?總而言之,那趟镖是順利抵達了蓮花山,就是開箱之時生生把逍遙派的弟子吓個夠嗆。
“你……你是誰?怎麼會躲在這個箱子裡?”
她見是個梳道士頭的小少年,沖人甜甜笑道:“這裡就是逍遙派麼?我來找我娘親。”
“你娘是誰?”
“她是逍遙派的弟子。這位小哥哥,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你要是現在把我趕下山,我就要餓死啦。”
小少年人生得文氣,被一雙晶亮漂亮的眸子閃暈了眼,依言将她帶進門中。
那是扶微頭一回踏入逍遙門——傳說中除魔衛道的門派。她本來以為江湖人士,當是仙風道骨的俠士,不料入眼處是清一色的布衣短褐,比洛陽的平頭百姓還不如,差點以為自己來錯了地兒:“這裡真的是逍遙門麼?”
“當然。”
“你們穿的也太……不逍遙了吧?”她生生将“磕碜”咽進肚裡。
“習武之人當然是要穿的方便些……”小少年留意到她衣裳上的輕煙紗,後知後覺品出她話中原意,不大高興蹙了眉:“我們山村野夫,自不能同你們富貴人家相提并論的。”
她不以為意,笑嘻嘻說:“你才多大,怎麼就自稱‘野夫’了呢?我就覺得你長得很好看啊,我在洛陽和廣州都住過,還去過皇宮呢,都沒有見過比你更好看的小哥哥啦。”
小扶微是見逍遙門上下都對這小哥頗為尊重,為了順利留下,就故意誇大其詞,直把一臉正經的小少年誇的耳根都紅了:“你……先休息,我去叫廚房煮點吃的來。”
很快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面,小扶微一邊啃荷包蛋,一邊打聽:“原來你爹就是逍遙門的門主啊?我就想,怎麼還有人叫你師兄,你看去也沒比我大多少嘛。”
少年長她三歲,談吐頗顯老成:“你怎麼會藏在镖箱裡?莫不是有人追殺?若有礙難處,不妨直言,逍遙門不會見死不救。”
“……”到底江湖人滿腦子都裝的些什麼。
“沒,我來找我娘的……我爹叫我來的。”她又不傻,哪還能說實話,當務之急得把娘找到,哄回家再說。
少年雖覺古怪,亦未多問,“你娘叫什麼名字?”
“她叫慕容。”
“慕容?我們這兒沒有叫慕容的人。”
怎麼會?
“我娘真的是逍遙門的,她還和我說,‘逍遙’取自‘此生逍遙天休問’的那個‘逍遙’……是不是你太小,有的人你不認識啊?你爹娘在麼?”
小少年道:“他們下山辦事了,你别慌,行走江湖是會用化名的,你可否先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再幫你問問?”
她想了想,道:“我姓柳,叫扶微,扶搖直上的扶,晨光熹微的微。”
“好名字。”少年道:“我姓左,單名一個钰,表字殊同,就是……”
“是不是‘殊途同歸’的‘殊同’?”
“……嗯!”
“也是個好名字啊,你姓左,本有“相左”之意,但‘天下同歸而殊途,一緻而百慮’,大道三千,不論是日往月來,還是月往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是吧?”
這一串文绉绉的釋義,于小扶微而言不過是背誦了一遍課文,心裡并不能明其真義。但左钰自幼生在山中,身畔多是舞刀弄槍的同門,除了父親外頭一次聽到有人如此深入剖析他的名字,眼睛瞬間亮了。
“想不到,柳小姐年紀如此輕,就有如此學識。”
她道:“左钰哥哥客氣啦,你叫我扶微就好。那現在,可以幫我找我娘了麼?”
左钰自是親力親為。
逍遙門弟子近百,好在女子偏少,符合描述的僅有三人,都不是扶微她娘。他想,興許是門中弟子的親眷,于是一個個找、一個個問。
小扶微等倦了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到天黑,被外頭轟隆隆雷聲吵醒,見左钰從外頭小跑進來,忙問:“找到我娘了麼?”
“暫時……沒有。”忙活大半日仍一無所獲,左钰猜,她娘多抵是诓她的。
小扶微隐有所覺,以至于晚飯也失了胃口,左钰猶豫片刻,道:“要不等我父母回來,他們見多識廣,也許有其他門路可以打聽。”
看她沒吱聲,他又說:“要實在找不到,我們先送你回家,日後有你娘消息,我會第一時間給你寫信。”
離家至今,憋了好久的眼淚終于冒了出來,小扶微吸吸鼻子:“真的?”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她心裡縱然有萬般失落,想着這麼一鬧,至少爹不會納妾了吧?雖然沒找到娘,能認識這麼一個好心腸且好看的小哥哥,也不算白來。于是破涕為笑:“那,一言為定了。”
正聊着,忽聞走道外一陣腳步聲,左钰放下筷子:“是他們回來了……父親!”
來者是個頭戴鬥笠的中年男子,身軀凜凜,氣宇軒昂,不愧是一派掌門人。他手裡抱着一個大籮筐,見左钰要接,頭往後一别:“去給你母親搭把手……咦,哪來這麼漂亮的女娃娃?”
小扶微大大方方行了一禮,正待開口,看到左钰拎着大包小袋進來,身後跟着一位少婦。
那少婦身穿一襲青布衫,長發僅用一條絲帶所束,無绫羅綢緞相襯,眉目端麗絲毫不減當年。小扶微怔怔凝着她,看她拿手絹給左钰擦拭頭發:“阿钰,上哪兒淋得這麼濕……”
少婦似有所感,擡首回望之際,渾身倏地一僵。
左钰介紹:“她是我朋友,來逍遙門是要找她娘的……扶微妹妹,這位是我父親,這位是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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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她回想起這一幕,依舊會懊惱,惱自己怎麼那麼不争氣,眼淚也沒有好好控制住,就那麼坐在地上哭着喊“她是我娘,不是你娘”,平白叫人看笑話。
沒想到這麼多年,她還是沒長進,隻聽左殊同說了那麼一句,又被激得當場跳腳。
她這回“出言不遜”,言知行和卓然都沒吭聲,估摸着還被那句“她嫁的是我的父親”繞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