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錦水卻很支持,就算科考也要個好身體,否則風一吹便倒,還怎麼在初春寒風裡熬過去。
盛大伯一聽确實是這個道理,便也不拒絕了。
盛安洄跟着下了地,初時隻是幫着做些便宜的活計,到後面倒是越做越順手了。
等盛錦水的病養好的時候,他非但曬黑了,人還壯實了些。
想來他幼時體弱,父母憂心便一直将他拘在家中,這才失了鍛煉的機會,如今不過下地幾天,倒是越發康健了。
盛錦水這一病就病到了九月中旬,其間金家從未來人問過,盛大伯在家罵了數次金家涼薄,直到盛錦水康複才漸漸不提。
今日一早,盛錦水換上了從金家穿來的衣物。
盛大伯見她面容透粉,好似夏日墜了晨露的荷花般嬌嫩,滿意地點了點頭,“這身體終于是養回來了。”
“還要多謝大伯。”盛錦水笑回,眼中卻又有絲擔憂。
本想着在金家忍氣吞聲到那日,沒想到自己這一病就徹底打亂了計劃,好在她留了後手,否則這次怕是不能如願了。
盛大伯不知她心中所想,隻以為她是想到要與金家對峙,所以才有些傷懷。
“别想太多,也别怕,大伯在呢。”盛大伯寬慰道。
聞言,盛錦水趕忙收起眼中愁容,沒想到向來粗枝大葉的盛大伯竟也有心思細膩的時候。
“我曉得,大伯我們走吧。”盛錦水定了定神,堅定開口。
到鎮上時,時辰尚早,盛大伯帶着盛錦水兩姐弟在路邊小攤用了早飯,“咱們吃得飽些,待會兒才有力氣應付金大力。”
金大力對兩姐弟諸多苛待,盛大伯提起他時便也不再顧及兩家的面子。
三人時辰掐得正準,在門外遇到了金老爺子的大兒子金春。
金春長了張歡喜臉,唇角上揚,看着極好相處。
“安洄和錦水來啦,”金春開口時帶着笑,語氣和善,“不錯不錯,兩人都長高了不少,錦水真是越來越像阿娘了。”
聽她提起弟媳,盛大伯在心裡歎氣,弟媳這麼軟和的性子怎麼就攤上了金大力這樣糟心的哥哥。
“表舅。”盛錦水和盛安洄齊聲喊人。
人人都說金家金春最為和善,心腸最軟,他們卻不敢心存僥幸,開口時格外小心,甯願少說話也好過說錯被抓住把柄。
“咱們進去吧,我爹吩咐過,你舅舅現下就在家裡等着。”盛錦水一聽覺得不對,與盛安洄隐晦地對視了一眼,跟在他身後進了金家。
果然,盛大伯領頭進了金家,還未站穩便見金大力迎面過來,時機正好。
金大力出現後也不看旁人,幾步站定在盛錦水面前,滿臉關切地抓着她的手,“錦丫頭這幾天去哪了,可叫我擔心死了。”
平日刻薄多言的姚氏倒是安靜,雖緊緊跟在金大力身後卻沒有出聲,至于金桑幾個小的則是連影都沒有。
手腕被抓得生疼,盛錦水心知這是場鴻門宴,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金大力一臉尴尬,隻是不等他開口,盛大伯便氣道:“你還有臉問,要是真關心錦丫頭,怎麼會連她發高燒都不知道。她一個未及笄的孩子離家都幾日了,怎麼也沒見你這個當舅舅的來問一聲!”
他本就長得高大,此時叉着腰,一雙眼瞪得渾圓,怒視着金大力和緊随他之後的姚氏,活像是要将兩人吃了般可怖。
金大力見他發怒,先是害怕地瑟縮了下,等餘光瞥見沉默不語的金春後才大着膽子回道:“你怎知我沒找過!”
頂回一句後,金大力心裡的那點心虛便徹底消失了,賊喊捉賊道:“我倒是要問問你們盛家是什麼意思,非但沒告知一聲就帶走了在醫館當學徒的盛安洄,還得罪了林大夫。林大夫可是鎮上醫術最為高超的大夫,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和銀子才将安洄送過去。現下更是過分,連錦丫頭的行蹤都不肯告知,還敢上門來興師問罪,你盛大才是安的什麼心?”
這颠倒黑白的本事讓盛大伯歎為觀止!
盛大伯不過是老實種地的莊稼漢子,自然沒有身為商人的金大力能說會道,幾句話就将對自己的指責摘了個幹淨,甚至将錯處安在了盛大伯身上。
“大伯,我來與舅舅解釋。”盛錦水一聲輕喚壓下了盛大伯的怒火,也讓金大力和作壁上觀的金春将視線轉向自己。
金大力隻怕膀大腰圓,輕松就能将自己打倒的盛大伯,卻絲毫不怕要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的盛錦水和盛安洄。
“錦丫頭,你可别怪舅舅多嘴,再怎麼說也不能讓安洄離開醫館,”金大力一副長輩口吻,“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你阿爹讀了這麼多年的書也隻是個秀才,安洄跟在你阿爹身邊也沒讀出什麼名堂,與其浪費銀錢還不如讓他去學門吃飯的手藝。”
要是抛開其他,這話聽着倒也誠懇,盛錦水不是油鹽不進的性子,若是盛安洄真不是讀書的料也不喜歡讀書,若是金大力是真心為他們着想,她自然會聽進去。
不過現在,她是不信金大力會這麼為他們兩姐弟着想的。
“舅舅知道自己多嘴不還是說了。”盛錦水的語調沒有過多的起伏,輕柔得像水一般,可說出口的話卻是一點不客氣。
沒想到以往瑟縮懦弱的小丫頭竟敢這麼和自己說話,金大力隐晦地瞥了盛大伯和金春一眼,難道是覺得有人給自己撐腰了?
盛錦水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更清楚金家人才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而盛大伯又在盛家村,遠水救不了近火,若是以後自己和弟弟在鎮上出了什麼事,他未必趕得及。
唯有自己立起來才能讓金家忌憚,親手将父母産業奉還。
她不喜打口舌官司,但也不願吃虧,“我沒記錯的話,金榆也在讀書吧,夫子還是縣裡的舉人,安洄像金榆這麼大時已考上童生,是鎮上出了名的神童。且他的老師還是舅舅看不上,隻是個秀才的阿爹,再怎麼說安洄的資質總比金榆強些。金榆還在讀書,安洄怎麼就要謀生找出路了?”
盛安洄沒有讀書資質,那金榆就更沒有,說到底還是心疼銀錢。
筆墨紙硯,哪樣都不便宜,若金大力隻是心疼自己的錢,不肯給隔了一層的外甥花用,盛錦水無話可說。
可金大力這麼做不過是想侵吞盛家家産,便連送盛安洄到醫館當學徒,也隻是因為姚氏抱怨了一句林大夫的診金不菲。
“至于阿爹的秀才功名,”盛錦水冷哼一聲,反正要自立門戶,她也不再憋着,直接撕下了對方臉上的遮羞布,“舅舅莫不是忘了,金家商戶人家,有多少田地是挂在阿爹名下才免去賦稅,怎麼到舅舅口中就成了‘隻是個秀才’!”
她說的這些金大力心知肚明,要說當初金家和盛家結親,也是看中了盛竹的才學,否則疼愛女兒的外祖也不會将阿娘嫁給阿爹,若不是因病拖累,說不得還真能考上舉人。
“總歸往後是我出錢供安洄讀書,出多少讀多久都是我心甘情願,不勞舅舅費心!”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卻又都是事實,讓人反駁不得。
金大力無話可說,此時也終于明白,姚氏昨晚對自己說盛錦水好似和從前不一樣了是什麼意思。
剛到金家時,盛錦水性子内斂臉皮又薄,遇事隻會一個人默默地哭,連告狀都不會。
在金家待了半年後就更不好了,平日裡沉默寡言,有時旁人說話聲大些都會吓得她縮成一團,吩咐什麼做什麼,一句怨言都沒有。
就這樣姚氏還瞧不上,時時在耳邊嘲她小家子氣。
而如今呢?開口時雖還是輕聲細語,卻沒了畏縮扭捏的姿态,說話行事竟比縣裡的官家小姐還有派頭。
就像蒙塵的寶珠終于洗淨鉛華,封藏的利劍終于拔出劍鞘,扒開懦弱表象的盛錦水如珠如劍,讓人側目。
金大力臉上笑容僵硬,“錦丫頭這說的像是舅舅存心刻薄你們似的。”
有沒有刻薄,在場衆人心知肚明。
“大力啊,我瞧着還是進去說吧。”最後還是金春開口緩了金大力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