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司言似是終于緩了過來,松開了阿柔的懷抱,低聲說道:“你說得對,蕭家的仇還沒有結清。而殺了夜蘭的人,我一定讓他償命。”
“這就是了。”阿柔微微松了口氣,“誰欠下的債,便該由誰來償還。惡人還沒能得到應得的懲罰,現在遠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
“嗯,我明白。”司言咧出一個有些勉強的微笑,“真是抱歉,大敵當前,我卻因為自己的情緒而來打擾你。”
“不要道歉,夜蘭之于你,既是得力的幫手,也是多年的好友。我與她僅有幾面之緣,聞此噩耗,亦不免扼腕歎息,更不必說是你了。”阿柔摸了摸司言的頭發,“再說了,我與你約定好要攜手共此一生,承擔你的諸般情緒,本就是我應該做的呀。”
“不,這本不是你應該做的。”司言心中酸軟一片,“都是阿柔願意這樣慣着我。”
阿柔笑着道:“是啊,我慣着你,你不樂意?”
“樂意,怎麼可能不樂意?”
“既然樂意,那就乖乖聽我的話,不要總将錯處攬在自己身上。”阿柔說道,“我若是惡人,看你這樣搶着認錯,半夜做夢都能笑醒。”
司言失笑,“是,我知道了。”
阿柔握住他的手,“沒事的,我會和你一起,為蕭家洗雪冤屈,為夜蘭報仇。她的死,絕不會就這樣輕飄飄地揭過去。”
司言心緒湧動,鼻頭酸澀,應道:“謝謝,阿柔。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這些話還能去找誰說了。”
“好啦,我這不是在嘛。”阿柔語調輕柔。
“每次心情不好時都要你哄,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司言有些赧然地笑了一下。
“那有什麼,你也可以反過來哄我呀。”阿柔眨眨眼。
司言将手摸上她的頭發,“營中情況如何,還應付得過來嗎?”
“我可是将軍的女兒,什麼事解決不了?”阿柔意氣十足地說。
“嗯,我就知道難不倒你。”司言輕輕地笑了一下,“但若真遇到什麼不好解決的人或事,也别一個人硬扛着。”
“我心裡有數,放心吧。”阿柔保證道。
“好了,這麼晚,我就不打擾你了。”司言站起身來,“謝謝你願意聽我說這麼多。真的,謝謝你。”
“這麼客氣幹嘛呀。”阿柔輕聲說,“那麼現在,你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司言眼睫低垂,沉着聲音道,“不止是夜蘭,我故淵門中還有許多弟兄的性命都喪于戰亂之中。隻有赢下守城之戰,斬殺賊首,我才能為他們複仇。我一定,會為他們複仇。”
……
與此同時,長祈城最北端的皇城,巍峨的宮殿之上,李晁奚一襲玄衣,迎着夜風憑欄而望,将整個長祈城盡數收歸眼底。
前線探子來報,叛軍因首領變更,在原地整頓了幾日,而後又重新啟程,直奔長祈而來。
按路程來看,約莫還有不到三日,叛軍就要到了。
李晁奚回想起當日,父皇帶領臣子宮妃出逃的那夜,他其實得到了父皇的傳信。
可是他沒有走。
李晁奚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奪取皇位最好的機會。
即便名不正言不順,傳出去,總也比棄城而逃的皇帝要好幾分。
更何況,李晁奚決意留在長祈城,接手這巨大的爛攤子,本就不隻是為了登基為帝。
他默然無聲地凝望遠方燈火,眼眸深邃,仿佛盛着一池深不見底的潭水。思緒飄渺,恍然間飄到了很多年前。
在他很小的時候,父皇也曾疼寵過他,贊歎他的天資,視他為驕傲。而李晁奚也是如此尊敬崇拜着這個青年時候意氣風發、大有作為的父皇。
可突然有一天,一切都變了。
父皇看他的眼神變得漠然冷酷,甚至夾雜着幾絲恨意。
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何突然遭受如此冷遇。
後來他明白了。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父皇的親生兒子。
一時之間,他不知是該恨阿娘的背叛,恨自己身上流着的卑賤血脈,還是恨父皇的抛棄。
他似乎沒有任何理由去恨李钰——畢竟無論換做是誰,遭到枕邊人背叛,又替旁人養了幾年的孩子,一定都會感到憤怒與惡心吧。
一開始,他的确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但一個沒有母妃,又失去父皇寵愛的孩子,在宮裡過的究竟是怎樣的日子呢?
是被排擠、被陷害,被嘲弄、被欺淩……更有甚者,不惜使用肮髒的手段,要置他一個半大的孩子于死地。
直到一次落水後發了高燒,險些喪命之後,李晁奚假裝自己被燒壞了腦子,從此以後再也不在衆人面前展現自己的才能,總算沒人再盯着他的性命不放。
即便如此,他的日子也僅僅隻是堪堪能活下去了而已。
在這皇宮之中,誰都能踩在他的頭上,肆意欺辱。
而他一直以來敬愛尊崇、視為榜樣的父皇,隻是坐在高位之上,投給他冷漠的視線,沒有維護,也沒有撫慰。
李晁奚無法再說服自己不恨李钰。
可最可笑的是,他恨李钰的同時,又無法割舍那份對父親的眷戀與敬愛——哪怕李钰本不是他的親生父親。
即使後來,李钰逐漸年老昏聩、沉迷聲色,他仍舊将青年時期英明神武的那個帝王當作自己的榜樣。
在如此矛盾的感情之下,李晁奚做出了決定——
他要奪走那個至尊之位。
他要将過去欺辱過他、陷害過他的人狠狠踩在腳下。
他要讓父皇眼睜睜地看着一個沒有皇室血脈的孩子登上皇位,并且做得比從前的他還要好,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這就是他對李钰最大的報複。
而如今,青函關失守,叛軍直往長祈城而來。
要想棄城而逃,保全自己的性命,固然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那也就意味着,往後即便是平息了叛亂,他的生平之上也必然會染上“棄城而逃”的污點。
李晁奚想要的從來都不隻是皇位。
他要的是尊敬、是名聲、是流芳百世的功績。
他要成為超越李钰的千古明君,為後人所稱頌。
當然,如果能有什麼人給予他名為“愛”的感情,當然是更好的。即便沒有,他也并不強求。
“陛下,夜深了。”
李晁奚的思緒被拉回了深夜的長祈城,他回過神來,又深深地看了這座看似平靜,實則已陷入危局的城池一眼,随即轉過身去。
“走吧。”李晁奚淡淡地說道。
不久之後,長祈城就将迎來生死之戰。
而他在位期間的第一件功績,就由此戰開始。
巍峨的宮殿之上已不見了人影,唯有夜風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