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緻:
立早川氏春馬閣下,拜啟者拜,見信如晤,願展信佳。
桔梗山之一役已結于二日前,大勝,故毋需挂念。此間事後欲言良多,然君行之匆匆,餘欲逐而時候未至,思及舊習,特留此悼亡書,本當交代以君之一二身後事,然思來索去,發覺竟無甚可講,便索性告君以餘與春日青皆安,當足矣。
近日居于醫所,無所事事,難為事事。欲與青君閑話而不得……蓋因青君與君同,皆中砂忍之隐毒,幸而時短毒淺,并無性命之虞,然其所處地域與餘不同,不可閑話。餘則虛驚一場,頗感諸事不順。
無事可為,則胸中哀思不得停歇;胸中哀思不得停歇,則難忠其事;難忠其事,餘則與僵死無異。
……』
#譯在作話#
“這個藥的效果很好,就是刺激性會比較強。前輩可能會覺得很痛,但是過一會就沒問題了……還請委屈一下。”
“啊,沒有關系,你盡管上手……嘶。”
緊随其後的劇烈疼痛幾乎要模糊了我的知覺,我盡力繃住了沒有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卻還是差了一口,沒能憋住倒吸冷氣的聲音。
……大事不妙。
我眉頭一跳,果真一擡頭便看到那實習的醫忍小姑娘正無措地僵立一旁,咬着下唇絞着十指,靓麗的朱色眼眸也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叫我在一瞬間便頭大如鬥——這種情況該怎麼應對?我疼當然不是她的錯,但我一不擅安慰,二和她也稱不上什麼熟人,即使是誇贊也有些無從下手,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地獄難度嗎?
思來想去,不得其解。
最終,我小心翼翼開口道:“碩月小姐适應得很快啊。”
見她略作怔愣,我迅速補道:“比起昨天下午,現在的你已經冷靜許多了。”
“那……那是因為像八坂前輩這樣受傷的人實在是太,太多了,大家都很辛苦,如果我繼續慌慌張張的話……”碩月的臉色變得蒼白,幹燥起皮的雙唇随着她綿軟的音尾顫抖開合。我專注地看着她——她卻隻是沉默地抿了抿唇,低下頭去了。
“你多大了?”我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卻是多少已經有些懂了。
“唔……再過四個月十一歲?”她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可年齡也代表不了什麼呀……我已經在醫療班裡學習三年多了,否則是不會到這裡來實習的。”
“但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标準,”我說,“在這個過程裡,你會把你學到的知識完全收歸己用,靈活而又恰當地應對大部分事務……就像你的前輩們一樣。我的醫忍隊友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水平不會比你高到哪裡去,但是他見得比較多,所以也就……”我下意識扯了扯嘴角,“看起來和前輩們差不多專業可靠。”
出人意料,碩月并沒有馬上接我的話,但是我看到她的下颌動了動,又在靜默中慢慢地垂下她的眼來,盯上了我的被角。
“前輩的意思是……醫忍的工作,需要去習慣嗎?”她輕聲問。
……這倒是真的出人意料了。我愣了一下,旋即想道。
性格有缺陷,經驗和閱曆雙雙不足,心态也明顯沒有調整好……但進步卻很快。碩月是一塊有待打磨的璞玉,性格和年幼限制了她的光彩,但這當然隻是暫時的,小姑娘在自己前進的方向上意外地敏銳,我不太願意直說的核心被她一語點破,倒顯得是我瞻前顧後了。
“當做是自我進化就好啦。”我笑了笑。
碩月低低歎了口氣,小聲道:“真不想習慣啊……”語畢,她咬了咬下唇——明顯的言猶未盡。
我好脾氣地看着她——戰後發自身心的疲勞不僅讓我睡了整整一個昨天,還讓我醒來後也怠惰得什麼都不想做,乃至到現在對碩月也抱有了這種近乎無限的耐心——醫療忍者可是稀缺物種,是需要被好好對待的。
——直到碩月嗫嚅片刻,猝不及防地将話題一轉。
“八坂前輩,我聽說戰場醫忍和後勤醫忍在治療時的思路和手法上都有許多不同,”她忽然後退半步,向我躬身行禮,“所以我想請求前輩您略作引薦,我想向那位醫忍前……”
“不行。”
——冷淡,沒有起伏。一句堪稱粗暴無禮的打斷。
……因為它在出口之前根本就沒有經過大腦的思考。
然而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我緩過勁來,對渾身僵硬的小姑娘眨了眨眼,開口扯道:“他人現在并不在木葉,短時間内應該也回不來。”又伸手點了點一旁的信紙,“瞧,我現在就在給他寫信……用的還是古體,我家長輩告訴我說這樣做會顯得比較有儀式感,結果我自己寫得都費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值得慶幸的是碩月的注意力很好轉移,即使經曆了戰争,小孩子的本質也依舊還是小孩子。
她拿着我搜腸刮肚寫的那幾張(她完全看不懂的)信稿啧啧稱奇,眼中幾乎要冒出星星的崇拜叫我尴尬得幾乎要挂不住臉上的微笑。也正是因此,當她終于要離開我的病房去繼續她的輪班與學習時,我的笑容也就垮在了她前腳出門的下一秒。
與人交談,無法緩解目前狀況。
我在心裡輕輕地畫上一個叉。其他同樣被畫上叉的還有“安靜獨處”,“頭腦風暴”之類各種稀奇古怪的條目,總之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找出一條能夠讓我不用再這麼難受的方法,但我找不到,所以隻有叉在越變越多,問題本身卻毫無進展。
原地踏步。
我垂下眼簾。碩月把我的信稿疊得整整齊齊,現在就放在我的手邊。她說她讀不懂古體,但是既然前輩寫得這麼認真,那醫忍前輩一定是您非常重要的同伴——即使身隔千裡也綿延不絕的真摯感情被寄托在這樣幾張薄薄的信紙上,拿在手中也會感覺沉甸甸的,讓人忍不住擔心自己是否會失手将這份厚重的心意弄壞。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将信紙邊對邊角對角,一點一點地将粗糙的信紙整理得整齊幹淨,仿佛自己手中拿的并不是輕飄飄的紙張,而是什麼稀世的珍寶。
但是隻有我知道,那封信甚至都沒有被寫完——也不知道它是否還會有被寫完的那一天了。
過于遙遠的距離要怎樣才能夠跨越呢?那分隔陰陽兩界的鴻溝,那割裂參商雙宿的界限,從那一頭的島嶼到這一頭的陸地……之間橫亘的又豈止是望而不穿的深淵天塹。
生者對于死者的哀思要怎樣才能夠傳達呢?
生者對于死者的哀思要怎樣才能夠傳達呢?
生者對于死者的哀思要怎樣才能夠傳達呢?
漆黑的星空?在夜晚顯得無比黑暗的河水?升上天空的燈燭?石碑前的絮語?樹根下的一小塊土壤?虛無缥缈的夢境?量子領域的平行宇宙?光?火?
生者對于死者的哀思要怎樣才能夠傳達呢?
死者感受得到生者的思念嗎?收得到來自生者的信件嗎?可以觸碰嗎?看得到嗎?讀得懂嗎?
生者的傳達是一廂情願的嗎?
生者的傳達是……有意義的嗎?
我很難過。
也許“難過”這個詞原本并不是悲傷的意思,也許它的本義要更膚淺,卻要更寬泛,就像……“時間很難熬”這樣的。
可能有的時候悲傷并不是一種很容易就能被察覺到的情緒,于是你對自己的情緒感到莫名其妙,茫然,不理解——你永遠都無法真正了解自己的心。但是如果你在哪一天突然覺得時間變得難熬,覺得時間變得“難過”,那你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出問題的并不是我,而是春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