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談話之後,卡卡西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我的住處。他像平時一樣對我打招呼,向我說再見,也像平時一樣在走的時候連頭也不回,而我則在玄關處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毫無意義地重複了幾下揮手的動作。
……好像得到理解的喜悅也變淡了。果然以後說事情就應該隻交代重點,其他沒用的東西全都給我滾蛋。
卡卡西說得對,他說得一點也沒錯,但是一個人的性格和他所面臨的處境并不是全然相互成就、彼此平衡的關系。如果将外來的刺激比作是矛,那麼一個人的個性及其應對方式就是盾,矛與盾的平衡隻可能出現在中後期,而在最初的最初,必然是矛的主動先手于盾的被動,甚至……正因為有矛的主動進攻,盾才真正擁有了存在的意義。
這面盾的别名叫作“承受”,而那杆矛的别名叫作“遭遇”。
我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不過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所以也……沒有什麼值得我再去執着了。
是,我的性格是不好,但從根源來講,這并不是我所能夠輕易改變的,所以卡卡西最後的一番話對我并非完全沒有觸動,卻也僅限于觸動而已了。況且世上哪有兩全其美呢?魚與熊掌的選擇才是困惑人們的永恒的難題,隻不過選擇的前一步是權衡與取舍,我心中既然已有明确的天平,那如何選擇的難題自然也就不再是難題。
比起為已經決定的事而糾結不已,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看着時間确定卡卡西已經走遠以後,我便換上平時出任務的制服,外加昨晚從大蛇丸處随便順走的樣本容器,動身前往蛇窟研究所。
此行要走的是正門,而時間則是正正好好的上午十點。制服加樣本容器的配置讓我不再有昨天的顧慮,一切都很光明正大,光明正大到了就算是在現在這個一切行動都很容易被“誤解”和過度解讀的時期也很難被挑出什麼毛病的地步——誰會有意去為難一個急着交任務的社畜忍者呢?
“哈欠……你好,是暗部的啊,請過來這裡。你是來做什麼的?交任務嗎?不過我看你這面具有點眼生啊。”
門口的年輕守衛有一頭灰色的頭發,他打了個哈欠,看起來松懈而怠惰。
“是暗部的。這個面具我自己看着也挺眼生的,不過沒辦法,我們暗部的人都這樣。”
我點點頭,語氣平靜。
“而且小哥,我看你也是個眼生的。”
眼看天被聊死,他尴尬地笑笑,終于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找誰交任務?”
“大蛇丸大人。”
“這……”年輕守衛的身軀肉眼可見地僵硬了一下,“生活真是不容易啊前輩,快進去吧快進去吧。”
我又對他點點頭,舉步徑直進入了研究所,但年輕守衛那頭灰色的頭發卻總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但是這種顔色的頭發在哪都算不上罕見,我找不到具體的原因,真要說的話,倒更像是某種奇妙的直覺。
眼生,并不隻是說說而已。隻是在研究院這裡讨生活的人何其多,如果僅是因為眼生就引起了我的警覺,那……
我垂着眼睛思忖着,腳下步履不停地登上了二樓,大蛇丸明面上的工作室就設立在這裡。
“大蛇丸大人,這是采集回來的樣本,這是任務委托狀和報告書。”
一手是随便拿的樣本容器,一手是内容不明的卷軸。我躬身将兩樣東西奉上,内心無比清楚自己這就是與大蛇丸結下了目前來看姑且算是雙赢的交易。
至于以後……各憑本事吧。
大蛇丸擡頭接過兩樣東西,面上咧開一個比起昨晚還算正常的笑容:“黑狐隊長,我念了你一夜有餘……呵呵,但是你果然沒讓我失望,你來了。”
……但人的精神内核果然還是始終如一地不正常。
我沒有擡頭,隻是眼角抽了抽,照舊穩定着語氣:“幸不辱命。大蛇丸大人,這是樣本原料和任務報告,請您過目。”
“直起身子來,黑狐隊長,這裡除了你我沒有别人。我從無數的書籍中找到你,又從茫茫的人群中辨識你,所為的并不是看你這幅……虛假的馴服——嗯?”
漫不經心仿佛吟詩一般的語句停止地頗為突然,短暫的停頓過後,大蛇丸重新響起的聲音中帶上了些許訝異與愉悅——我甚至可以直接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就好像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似地,他必然是驚訝而又玩味的,繼而開始斷續地發出低笑。
沙啞暗沉的低笑仿佛是沙礫與玻璃在來回摩擦。我努力忽視了他的笑聲給我帶來的不适,依舊低垂着頭顱。我看不見他,但他的這種反應的确在我的預料之中。
“字寫得不錯。”半晌之後,他贊道。
“内容可還令您滿意?”
“呵呵,有此一字,勝過千言萬語。”
話語末尾的語調輕松且上揚,聽上去他的心情不會差。
但我直覺他還有話沒說完。
“不過……”
果真。
“黑狐隊長,你用這幅溫順馴服的姿态交給我一份統共隻寫了一個‘殺’字的卷軸,這種反差還真是大啊,不過憑你的謹慎,你并不會無的放矢。”
我聽到他抖動卷軸的輕響,好似正在反複地打量。
“黑狐隊長,把你的頭擡起來。”
與看卷軸之前的意思相同,但現在的這種語氣無疑比先前的要好上許多。
我這才不再在“擡不擡頭”這個弱智問題上與大蛇丸繼續拉扯。事實上,此行事務進展到現在,我的第一個目的已經達成了——他已經看到了我想讓他看到的所謂“反差”。那麼正如大蛇丸所說,這種虛假的恭敬姿态從此刻開始就是一堆無關緊要的垃圾了。
我挺直腰背,放下行暗部禮的手,又毫無顧忌地擡起頭去直視大蛇丸的眼睛。那雙金色的雙瞳也早早地就等在了那裡,傳說中充滿玄學意味的對視放在現實中也不過是擡一下頭的功夫而已。
這沒有什麼好說的。大蛇丸的目光一直都直白而露骨,那些意味不明的興味與研究欲他也懶得去掩飾。
“大蛇丸大人,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複仇之事我的确勢在必行,卻也不至于急功近利,為理所應當的結果付出原本所不必要的代價。”
——這就是我對那句“握住你與仇人的命運”的回應。這樣長長的一句當然有許多精簡的餘地,既可以将其理解為“你的激将法對我沒有用”,也可以在信達雅(?)的原則上同義于“你不要多管閑事”,就我和大蛇丸以往的交集而言,這已經算是相當不客氣的一句話了。
不過不管那句話究竟是随手還是有意,大蛇丸他既然激我犯錯,那我的這種反應也不該在他的意料之外才是。
大蛇丸果真對此反應不大,他隻似笑非笑地應了一聲,便狀似漫不經心道:“想也知道黑狐隊長是不會犯下那種低級錯誤的,隻是……此事畢竟與你我合作的基石息息相關,某種程度上,我需要多做把控,多做試探。”
“哦。”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可惜,那你的試探恐怕談不上成功,因為它像煽動或是挑釁更多一些。”
“煽動或是挑釁……啊啊,這很重要嗎?對我來說這甚至還是一件好事,因為這足以證明黑狐隊長你意志堅定,理智清晰,先謀而後動,而非那些……呵呵,那些輕易就會熱血沖頭的,嚴重的天真分子。”
大蛇丸的嗓音沙啞暗沉,然而他慢條斯理地講話時卻自帶一種輕緩且微妙的韻律。他的神态依然放松自然,我卻注意到,在提及“天真分子”時,他用以描述的語句出現了短暫的停滞,與此同時他還輕微地眯了眯眼睛,一雙居高臨下的金色瞳仁短暫地瞥向别處,仿佛是想到了什麼與此景此景毫不相幹的人。
下一刻,他便似有所感地重新看過來,我的視線不閃不避,他蒼白到有些病态的面容上便逐漸浮現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這樣的你大概會成為一個不錯的合作夥伴,要知道,即使是我也是不願去逼迫已死之人來履行生前的約定的,畢竟那樣可……”
“那樣可……不太禮貌。”
大蛇丸的話音落下,我沒有接話,隻将目光從他的臉上挪開,挪到他一直擎在手中的打開的卷軸之上。一個鋒芒畢露的“殺”字在整張卷軸上鋪展開來,棱角剛硬,轉折決然,這一切都使其看上去有一種近乎于鋒利的意蘊。昨夜的我在書桌前坐了良久,本已打好的腹稿卻終究沒能落在紙上,隻有一種莫名的沖動驅使着我寫下了這個“殺”字。我本想丢掉重來,卻在剛剛将其拿起時便止住了動作——也許隻這一個字就足夠了。
殺意就該用“殺”字來诠釋,任何一點多出的部分都是冗餘。
我将視線重新轉向了他:“你這話的意思是……你能讓死者醒過來?”
眼瞧着大蛇丸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我并不為之所動,隻開口一字一頓地沉聲重複道:“我在問,你是能讓死者醒過來嗎?——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大蛇丸,假如你不願意,我根本就問不出這個問題。”
“黑狐隊長果然懂我。假如不是你我之間分歧甚衆,我幾乎都要以為你就是世界贈予我的厚禮了。”大蛇丸笑道。
……如此“稱贊”,僅為一般小人物的我可消受不起。
我無聲地摸了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語氣淡淡地開口道:“大人說笑了。”
“看來黑狐隊長已有成算。”
大蛇丸低笑一聲,隻略略點了點頭,便唰地一下收起了殺字卷軸。
“不錯。那是一個禁術,它的确能将死人喚醒,卻決計算不上複活。”
我微微怔愣,片刻之後才面無表情地略一颔首:“哦,我知道了,所以呢?”
“所以?”
大蛇丸卻并不将我這冷淡的反應放在心上。他終于收起了散漫的坐姿,重新挺直的腰杆微微前傾。由于桌椅的阻擋,我看不清他下半身的動态,卻一擡眼就能對上他莫名顯出幾分晦暗的暗金色眼睛,他的小臂支撐着十指交叉的雙手,十指交叉的雙手又支撐着蒼白尖瘦的下巴,整張呈現出病态慘白的面孔上顯出一個饒有興緻的微笑。他是在看我,更是在觀察我,似乎我的回答對他而言并不重要——他隻是想看我的反應而已。
“黑狐隊長可有什麼想法?”
我略做斟酌:“想法是沒有的,隻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麼?”
“好奇喚醒已死之人的代價,還有一些,嗯,生命哲學上的問題,不過對你這種人而言大概沒有什麼意義,”我換了一個放松一些的站姿,“喚醒死人,或許會發生一些本不該發生的事,又或者讓一些本該發生的事無法發生。我說不上來這對不對,但我覺得每個人的生命應該是一條線,人死了,線也就斷了,隻是……喚醒死者?這太古怪了。”
我搖了搖頭。
“早早就斷掉的線在一段空白之後再度出現,空白不再是純粹的空白,線也不再是純粹的線——死亡的意義出現了缺失,生命的意義也必然不再完整。”
“噢……我懂了,”大蛇丸挑了挑眉,“你并不希望這樣的術存在?”
“你問我有什麼想法,我隻是坦誠回答而已,”我并未直接回答,隻是說道,“這種對生死界限的模糊必然要付出不菲的代價,其本身也是一種很可怕的對規則的改變……”
我話還沒有說完,大蛇丸便忽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我擡眼看過去,看到他也改換成了單手托腮的姿勢,看上去更加放松。
“黑狐隊長,我好奇的并不是你如何認識這個世界,而是在你眼裡,這個術怎樣才能為你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