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萬物欣欣向榮之際。
尾崎紅葉行走在大樓内,被窗外歡欣的鳥雀吸引了注意,她有些恍惚:這自然法則的春色難道也會作用于不透光的黑暗世界嗎?
沉默片刻,紅葉收回視線,蔥白指尖撫過紅色發絲間的絨球飾品,想起什麼似的露出些微羞澀的少女情态,不多時又壓下心緒繼續往首領辦公室走。
首領辦公室位于大樓頂層,每次上去都要經過層層檢查,在首領病重後更是戒備森嚴。可随着和服少女的行迹,卻不難發現這一路上守衛寥寥無幾,比正常情況還要稀缺。
事态如此異常,尾崎紅葉卻像沒看見似的,懷抱紙傘沉默前行。
來到頂層,首領室大門敞開着,還未走近便聽見老人爽朗的笑聲,尾崎紅葉的表情這才變了。她停住腳步,做了幾個深呼吸把不适的神情壓下,垂首走進室内,行禮道:“尾崎紅葉聽召前來,首領有何吩咐?”
笑聲戛然而止,紅葉餘光瞥見一雙黑色的皮鞋,她無意識抿緊唇,稀薄的冷汗悄悄潤濕鬓角。
“不必多禮,”首領笑呵呵的,親切極了,“你願意來看看我這個老人家,我謝你還來不及呢,哈哈哈!”
“……是。”
尾崎紅葉做好心理建設後擡頭,卻還是在看清的刹那瞳孔一顫——這是人體直面超出常理的認知時,無可避免的條件反射。
書桌後的老人面目扭曲,臉色暴怒到極緻般漲紅發紫,凸起的血管像是爬滿了大半張臉的線蟲。
他嘴角肌肉抽搐,拼命想要奪回說話的權力,卻還是不受控制地抖着嘴唇說:“紅葉啊,聽說你最近談戀愛了?這是人生大事,你要慎重考慮啊,可别便宜了那個臭小子。”
自然的、略帶揶揄的語氣,像是鄰家老爺爺在好奇小輩的戀情。
說話時首領的身體自然放松,桌面上的手臂肌肉比三個月前飽滿了不少,聲音也中氣十足,這些都是健康的證明——越發顯得那顆五官猙獰的頭顱像是從别處嫁接在脖子上,宛如一片白裡突兀的黑點。
陰鸷的雙眼向外凸起,老人面對前方,眼球卻脫節似的不時向右側偏轉,暴怒之下流淌着深深的恐懼。
戀情被戳破,尾崎紅葉卻升不起絲毫緊張,讷讷應答:“是,妾身知道了。”
房間裡的第三人終于有了動靜,他平淡地對紅發少女說:“下午好,紅葉。”
尾崎紅葉擡袖掩唇:“下午好……鷗外大人。”
稱謂的變化,無形中已經暗示了許多。
簡單打過招呼,黑發醫生走到首領身邊。他仿佛看不見那雙殺意濃重的眼睛,俯低身子認真檢查了一會。結束後直起身,作出診斷:“患者情況穩定,療程可以進入下一階段。”
尾崎紅葉看着男人泰然自若的表情,不禁打了個寒顫。
比起情況怪異的老人,親手造成這一局面的醫生更加令人膽寒。森鷗外的一舉一動越是正常,就越是讓她認清這副皮囊包裹着怎樣一個怪物——認知與常人存在十分微妙的偏差,情感稀薄得幾乎感知不到,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是某種快速學習着的......僞人。
座位上首領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他的靈魂被困在行将就木的軀殼裡,徒勞地聽着發聲器官制造出的感激語氣:“真是太謝謝您了森醫生!要是沒有您,我都不知道還要被病痛折磨多久。”
森鷗外仍由首領握着自己的手熱情地上下揮動,等動作結束才從衣服内袋裡拿出一個小藥瓶。
在對方驚懼的目光中,森鷗外戴着醫用手套的手指旋開瓶蓋,囑咐道:“治療進入新階段後,藥品劑量加大到一周三次,每次兩粒。”
兩粒紅色的膠囊倒在掌心,像是滴落在白色手套上的兩滴污血。
森鷗外紫紅色的眼眸空空如也,這個類人的智能生命在無所謂的存在面前一貫如此,平直的語氣裡好似能聽見細微的電子合成音:“堅持服用,藥到病除。”
……
尾崎紅葉靜立原地,抱着紙傘的手臂逐漸用力。她舍不得眨眼,直勾勾地看着曾經不可一世的人此刻如同待宰的羔羊,堪稱乖順地吃下膠囊。
突然,首領扭曲癫狂的聲音響起:“——殺了他!紅葉吾命令你殺——呃呃啊啊啊啊不對、不對——殺了——哈哈哈哈哈感謝您!森醫生——快殺了森鷗外!!!”
像是出現故障的機器,首領的表情在狂暴和平和之間來回切換,語言系統錯亂崩潰,躁動卻始終被限制在不聽使喚的軀殼裡,無法造成絲毫實質上的威脅。
設置在數據海裡的鬧鐘響起,森鷗外略過首領的排異反應,轉頭對尾崎紅葉說:“距離藥效發揮作用還有一段時間,紅葉,可以拜托你幫忙照顧病人嗎?”
“——啊、好的。”尾崎紅葉一個激靈,連忙上前幾步壓住首領的肩膀。
“非常感謝,今天的出診時間已經結束,我就先告辭了,”森鷗外颔首緻意,視線落在少女頭上,“很适合紅葉君的發飾,間貫一君有心了。”
“!”
尾崎紅葉霎時僵硬,直到醫生離開了好一會才慢慢放松。
她半垂眼睫,椅子上這個曾讓自己害怕又怨恨的老人,如今卻像不能自理的精神病患者,用盡渾身力氣也隻能抽動食指勾住她的袖子,喃喃哀求:“……殺了他,紅、紅葉……殺了他……”
比起毫無理性的瘋子,有所牽挂的怪物會是更好的選擇嗎?
色澤豔麗的紅瞳析出冰冷,少女語調輕柔:“首領,謹遵醫囑,你該休息了。”
***
與此同時,熟悉的活動室裡,一個有些特殊的話題正在進行。
“森醫生啊,剛認識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他是什麼隻知道工作的機器人呢,”與謝野晶子手上把玩着一個卡通骷髅形狀的發卡,思索道,“嗯......很多事他好像隻是覺得自己‘應該’做,而不是‘想要’做。”
晶子舉了個例子,“就像設定了程序似的,連吃飯都精确到克,所以軍隊裡很多人怕他來着。”
中也有些驚訝:“诶,真的假的?”森醫生有什麼好怕的?
“真的啦,”晶子笑了一下,補充到,“但那是一開始,彼此熟悉後森醫生就越來越受歡迎了。”
芥川龍之介則語帶崇敬:“這不就相當于什麼都不用做便能威懾他人嗎?不愧是森醫生。”
事情的起因是太宰治問了一句“以前的森醫生是什麼樣的”,最早與森鷗外結識的晶子便在衆人好奇的視線中開始回憶。
一切的最初是怎樣的光景,黑發少女其實已經有些想不起來了。記憶都是會美化的,那些曾在森鷗外身上感受到的異常如今都加上了一層濾鏡,她隻能挑些相對客觀的來說。
“無論是前線規劃還是後勤準備,森醫生永遠都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臉上出現最多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晶子說到這,有些不滿道,“你們也發現了吧,他完全不懂怎麼照顧好自己啊!”
“沒錯,”這點芥川龍之介深有感觸,他用羅生門強行綁着醫生休息已經不是一兩次了,聽罷頗有微詞,“長此以往,森醫生的身體能堅持住嗎?”
晶子脫口而出:“怎麼可能,他甚至把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拿來工作,實在撐不住了就——”
話語戛然而止,黑發少女低下頭,借着夾發卡的動作掩飾表情。
太宰治此前一直安靜地聽着,這時卻忽地睜大眼睛,心裡浮現不太美妙的猜測。而芥川銀他們則面帶疑惑,不明白晶子為什麼不繼續說了。
嘴裡叼着美味棒的亂步反坐靠椅,他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平靜地接過話頭:“要是實在撐不住了,就讓晶子你對他使用異能力,對吧。”
中原中也覺得有些不對勁,疑惑道:“等一下,晶子的異能力不是隻能治療瀕死——啊。”
钴藍色的眼眸瞬間睜大,“喂,不是吧?!”
與謝野晶子沉默不語,一次次面對重要之人的死亡,是她非必要絕不願回想的過去。
沉重的心情像是會傳染,活動室裡一時陷入寂靜。
最後是太宰治打破了凝滞的氣氛,他後仰着頭靠在椅背上,色調暗沉的鸢眸注視天花闆,感歎道:“真好啊,我求而不得的事原來森醫生早就體驗過了......唔,要不要去采訪他,死亡是種怎樣的感受呢?”
中也一聽這話頓時手癢,卻在看清繃帶少年的表情時火氣消散,“啧”了一聲别過臉。
......這不是挺傷心的嗎,真的無所謂就裝得再像一點啊。
江戶川亂步咬碎葡萄味的美味棒,單手支着臉頰,碧綠貓瞳一眨不眨地盯着晶子:“總計多少次?”
這個問題亂步早就想問了,他能夠看出森鷗外做了什麼,但數量這種細節卻無從得知。
與謝野晶子眼眶泛紅,紫眸兇悍地瞪向他,語帶警告:“江戶川亂步,不解風情也要有個限度,你看不出我不想說嗎?”
被少女突然的爆發驚到,年紀最小的芥川兄妹手足無措,直接從座位上站起來了。中原中也也被吓了一跳,正踟蹰該說些什麼緩和氣氛。而織田下意識發動“天衣無縫”,當即想要制止亂步再次發言,但已經來不及了。
“看出來了,”黑發綠眸的少年歪了下頭,神情甚至有些天真,“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啊,森先生在晶子面前自殺的次數。”
——完了!
這個念頭在其他人心裡一閃而過。
果然,本就在崩潰邊緣的晶子唰地站起,淚水滾落:“我憑什麼告訴你?!”
說完這句,黑發少女掩面跑出活動室,一開門卻發現森鷗外站在門外。男人舉起手正想敲門,看見這幕有些懵:“晶子?你怎麼、”
話語被打斷,晶子用力摟住醫生的腰,把臉埋進他的胸口,語氣又兇又委屈:“...亂步太過分了!森醫生你一定要好好教訓他!”
本來亂步就因為晶子哭了有些慌,聽見這話頓時跳腳:“嗚哇,晶子你怎麼能告狀!”
混亂的場面因為有了主心骨迅速回歸有序,孩子們紛紛圍了上去。
太宰治坐在椅子上沒有動,情緒不明的鸢眸看向那邊。
在森鷗外的協調下,不一會亂步就老老實實地道歉,說自己沒有考慮晶子的感受,說着說着也開始掉眼淚,哽咽道:“原諒、原諒我嘛。”
晶子雙手叉腰,臉上的淚痕還沒幹,表情兇巴巴的:“再有下次我可不會就這麼算了!”
位于中心的黑發醫生挨個摸摸頭,又耐心地回答他們的問題,說自己出診沒受欺負,一切都好。平直的語調裡溫和盡顯,全然沒有黑色大樓裡公事公辦的冰冷。
還真是判若兩人......
太宰這麼想着,把耳機形狀的竊聽器取下,拿在手裡抛了抛,思緒漸漸飄遠。
聖誕節那天,學校在禮堂臨時召開大會。
當森鷗外說出學校将由港口黑手黨勢力接手時,台下一片嘩然。可在醫生緊接着承諾學校不會有任何不利改變後,太宰治驚訝地發現,沒人質疑,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大會開了不到十分鐘就結束了,大家紛紛上前圍住森鷗外,問的最多的問題竟然是“森醫生會不會有危險”。
到底要做到何種地步,才能收獲高度如此一緻的信賴?港口黑手黨是紮根橫濱黑暗面的龐大勢力,森鷗外如何能在保障學校照常運行的前提下與之抗衡?
這所貧民窟裡的學校,本就如烏托邦一般,摧毀它不會比戳破一個脆弱的幻泡難上多少。可若是選擇守護,難度便會千萬倍的增長。
如果,他真的能做到......
太宰治站在角落裡,安靜地注視着聚光燈下的黑發醫生,不經意間悄然離去。
之後就是收集情報,耐心觀望:
森鷗外研制的藥物效果立竿見影,首領服藥的第三天就精神奕奕地出現在公共場合......港口黑手黨出動大批成員把守學校各個路口,比起監管更像是保護......防禦系統逐漸完善,往日非必要不會離開學校的芥川兄妹和織田時不時就到診所蹭飯......
時間一天天過去,學校不僅毫發無傷,甚至因為港口黑手黨派出的人手不知為何對森鷗外聽之任之,師生們還能在他們的保護下分批外出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