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司成誤會了,我隻負責巡城守衛,斷案之事,要等京城的人來了再說。”謝北舟打斷他。
文肅點點頭,“這我當然知曉。”
他有點着急,解釋道:“将軍也誤會了,這些學子至關重要,難免會被有心之人利用,我隻是希望将軍能讓麾下軍衛嚴加看管,如果可以,少讓他們受些皮肉之苦也好。”
茶湯中有梨子的清香微甘,謝北舟不動聲色道:“文司成言重了。”
見他滴水不漏,文肅不便再多言。飯菜适時端上,有各種雜糧蒸搗而成的糍團,還有外酥裡嫩的葫蘆雞,聞起來就讓人食指大動。
文肅誠心地邀他動筷,他便也不推辭,邊食邊聽對方講述這谷子都是從哪塊地耕收而來,雞又是用什麼飼的。
他頗為意外,“沒想到文司成還是個田園居士。”
文肅忙道哪裡,末了輕歎一聲,“我這裡平日熱鬧,總有學生前來請教課業,偶爾還會幫我務些農事,此次暴亂,實乃無妄之災……”
他看着謝北舟有些熟悉的側臉,拿出空盞,斟了杯濁酒。
“素閑曾聽蕭府的小郎君說過,将軍是性情中人,不喜朝堂糾紛,甯願酬志在野……我與将軍看似萍水相逢,實則神往已久,此去長安多歧路,願将軍懷真守心。”
謝北舟似是有所動容,頓了頓,與他舉杯飲盡。
親衛引了些人來把準備好的吃食拉走,文府僅有的幾個家仆都來幫忙。
待謝北舟和親衛告辭,文娘子略帶擔憂地問,“這樣真的有用嗎?”
文肅搖搖頭,“京城的人未到,我又被停職,隻能盡力一試。”
說到底,暴亂之事可大可小,始作俑者若隻是借貢院發洩心中不滿,那便還有轉圜餘地。若是背後之人想讓朝廷和江南天翻地覆,那恐怕連他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
給底下的人分完吃食,謝北舟帶着親衛回驿館暫作休整。
那驿丞看見他們如見羅刹,戰戰兢兢守在角落,謝北舟懶得管他,徑自回房。
終于四下無人,親衛趁機詢問,“将軍,那些‘暴民’到底如何處置?”
按原本的意思,下一步隻需讓他們攀咬王肇,再借機将王氏柳氏一網打盡。
“那些人現在怎麼樣了?”謝北舟問。
“我下午去衙門看過,帶着人随便盤問了下,他們嘴倒是還緊,看起來也沒受什麼苦,可能之前有那個文司成護着。”
他說完,看了眼謝北舟的臉色,試探道:“将軍,你不會真動了恻隐之心吧?”
按照之前的打算,隻需先對這些學子嚴加查問,将嘴不夠嚴實的以畏罪處理,其餘有受不住拷打的,或心防崩潰的,暗示其指出替罪羊便可脫身,引誘他們供出王肇。屆時恰好京城的人來,再對他們盤查,就能将髒水潑到王氏身上。
至于這些的暴民,朝廷多半也是容不下的,升州要翻雲覆雨,死幾個書生根本無人在意。
謝北舟睨了他一眼,“你該不會想要勸我,切忌婦人之仁?”
親衛沒答話,但眼中隐隐寫着不滿。
“同樣是人命,這和上陣殺敵卻是不一樣的,”謝北舟頓了頓,“開弓沒有回頭箭,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後面就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了。”
親衛聽他怅然道:“其實我根本就不想回長安,也不想接管什麼右威衛。”
何況那人也未必是真心想讓他管。
“可是……”親衛提醒道,“郎君你别忘了,咱們的密信為什麼傳到宮城就出了亂子,蕭姑爺說本來府君那時都已經轉好了,是他們突然得到你失蹤的消息……”
謝北舟沉默良久。
最終他道:“先讓手下的人牢牢看緊他們,等禦史台的人來了,也看看那邊是什麼意思,到時候再動手也來得及。”
親衛隻得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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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連綿,天色陰郁。
禦史台管事的官員基本都在朝會,聞棠的資曆還不夠格參加,督事院更是空無一人,估計此時人馬都已經到了江南西。
小吏們不約而同地開起小差,進進出出好幾趟。
聞棠趁機遛出禦史台想放放風,正巧看到穿着官服的人三三兩兩從宣政門出來,他暗叫不好,正準備偷偷往回跑,腳卻像被釘住了,怎麼也邁不開。
杜念身上的绫羅熨燙得十分平整,腰間除了官員品階對應的玉飾外,再無多餘。
他時不時與身邊同僚應和幾句,唇邊是恰如其分的笑意。
一行人越走越近,聞棠道不清原因,身體卻先慌亂無措地往宮牆旁邊藏。
幸好并沒有人注意到他,都朝着門下省的方向去了。
待衆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角,聞棠又焦急地探出腦袋。
隻見杜念不知什麼時候落後兩步,忽然轉身,直直朝他這裡看來。
聞棠愣愣地和他對視,他雖無表情,眸光卻是柔和的,而後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腰間。
聞棠不懂他的意思,直到他的身影徹底不見,一低頭,才發現腰上的錦囊和其他飾物纏住了。
他忙去解,解着解着,臉上又止不住地露出笑意。
江南雨水不斷,田中的農苗又被淹壞不少,可這次主人卻無暇顧及。
文府周圍已被謝北舟派的府兵看守起來,他們輕易不得出門,形同軟禁。
聽聞太子和朝廷的人今夜便到,文肅得不到更多的消息,心中忐忑。
桑娘已經學會歪歪扭扭地走路,文娘子在廊下耐心地哄她,她卻不知為何嬌氣地哭鬧起來。
若在平常,文肅早就出去與妻女共同玩樂,今日卻一直關在房中,不知寫些什麼。
天邊幾聲悶重的雷鳴,桑娘不停地往阿娘懷中躲,沒過多久就有小雨淅淅瀝瀝落下。
文娘子将女兒抱回房中哄她睡覺。
大門外身着蓑衣的守衛攔下一人,問他意欲何為。
那人也帶着鬥笠,拿出魚符文牒,道:“在下禦史台督事院,因與文公有些私交,又許久未見,備了禮物給他妻女,我隻進去同他叙叙話,很快就走。”
府兵面面相觑。
說到底文肅現在隻是停職待審,且謝北舟叮囑過不要與他們為難。于是守衛查了查他帶的東西,發現的确是些綢緞珠钗後,便放他進去了。
文肅略帶詫異地出來相迎,看到張陌生的面孔。那人彬彬有禮,道:“在下顧信,曾受了杜宗伯與杜補阙恩惠的,不知文公對我可有印象?”
文肅瞥見那條長疤蔓延到頸側的一截尾迹,又想起杜念曾在信中對他提起過的事,了悟道,“原來是你。”
那人點頭,雙手将禮物奉過,“這是替宗伯和恩師送上的一些心意,還望文公不要推辭。”
文肅頗為意外地接過,道,郎君破費。
顧信搖搖頭,笑言,“我還有些體己話想和文公說一說,不知可否……”
屋中隻有一位家仆,跟進來的守衛聞言,臉色有些不好看。
文肅略一思索,堆笑道:“不如咱們去院中叙話,廊道那兒有座小亭,軍爺們都看得見,也省得不好交差。”
顧信自是點頭應下,二人同去,幾個守衛就站在不遠處的檐廊下盯着。
雨幕潇潇,帷帳般将亭子裹成密閉。
文肅邀他坐下,道:“此處簡陋,不過情形特殊,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郎君見諒。”
對方擺了擺手,笑得仍舊謙遜,“早就聽聞文公宅心仁厚,就連對那些暴民都是百般回護。”
文肅皺了皺眉,“此事還未有定論,文某隻是覺得這些學子是受奸人挑撥。”
“可文公怎麼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蕭謝一黨怎麼想,聖人怎麼想,這天下的百姓又怎麼想。”
文肅訝然,擡眼看他,隻見他面色和善,眸底卻一片冰冷狠厲。
“自陛下登基以來,氏族和寒門的矛盾愈演愈烈,可纏鬥了這麼多年,甚至謝究都已經進了棺材,蕭氏卻仍在朝中呼風喚雨。”
“去歲,陛下與太子大行新令新制,不少白身得以入仕,我也跟着沾了光,可惜我等雖壓抑許久,終究沒個由頭能直接與世家相抗。”
文肅看着他的臉,問:“這些話,是你自己想說的,還是代他人轉達。”
顧信沒有回答他,隻說:“我今日來,是為督事禦史之職。陛下所願,是我等督事推事,将升州這僵持之局擊破,更是将朝堂之局擊破,以便天下寒士不再為權貴所壓。”
文肅面色發白。
“你究竟想說什麼?”
顧信盯着他的眼睛,聲音雖低,卻震懾人心。
“朝堂現在正如一盆火勢将熄的碳,寒門乘勢,蕭黨即刻打壓,兩廂拉扯,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讓天下有志者得以施展抱負?現在所需的,正是讓這火徹底燃起。”
檐外雨簾猶如斷了的珠串,噼啪砸落,讓顧信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
“文公是宗伯的得意門生,自己更是傳道授業,頗受學子敬重,這樣的雅名遠播,想來任誰都不會相信,文公會蓄意挑唆學生,引起暴亂。”
文肅額角緊繃,啞聲問:“到底是誰授意你來說這些話。”
顧信搖搖頭,“督事院是陛下所設,其下諸官,自當為陛下分憂。聖人仁政愛民,有些事難免會有顧忌,可在下賤命一條,拳拳之心隻為報國而已,想來……”
“文公應與我一般。”
顧信向他行了一禮,“不知文公可願做這團猛火,這把利刃?”
他後頸的疤像一條長蛇,随着說話時的拉扯而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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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綿細雨終于在日出之前停下。
文肅推開窗,映入眼簾的,是雨水沖刷過後的粟田,其他農苗大多被澆得東倒西歪,唯有這處沾着水霧,曦光初照,金得刺目。
府中上下皆未蘇醒,文肅看着院中雨後初晴的好風光,忽地想起自己剛中進士那年。
打馬遊街,尋春探花,他路過一片粟田,不知怎麼就心念一動,折下串還未成熟的青穗子,也簪在鬓邊幅巾上。
前面的同伴笑問他,文素閑,你這是什麼講究?
他搖搖頭,并不刻意解釋。
民間常以粟黍為禮,答謝師恩,今次他成了天子門生,卻不敢忘本。
文肅收回目光,輕歎一聲,笑了笑,将窗合上。
旭日初升,謝北舟衣衫都還未穿戴整齊,就見親衛慌亂地闖進來,禀道:“将軍,不好了,禦史台的人剛到了衙門,突然有暴民招認,說……他們是受文司成指使。”
謝北舟不可置信地轉過頭來看着他,額角一跳,問:“文肅那邊可有什麼動靜?”
親衛正欲開口,外面有府兵由遠及近,口中喊着,文司成自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