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并州後,一路上沈穆逐漸忙碌起來。京城是個是非之地,沈穆這些年在西北天高皇帝遠,如今一朝回朝,對于朝中形勢,總要早做打算。
沈穆在西北的這幾年,朝廷動靜不少,皇帝一心推行新政,勢必要革除舊制,充盈國庫。可沈穆常年在邊疆,沒瞧出有什麼别的改進,倒是削減軍費裁撤軍隊做的很到位,這些年軟刀子慢割,幾乎把他手下八大營削減了一半。
其實自從先皇繼位時甯武侯那次謀反之亂後,先皇就對朝中武将多有忌憚。有若非西域還時常有些蠻夷騷擾着,擾了朝廷與西域外各國交通的商路,皇帝巴不得把所有軍費消耗撤得幹幹淨淨,守着山海關以内的富饒之地,全心全意建設他的繁華盛世。
一路東行,不出半月,車隊就到了德甯城外。沈穆并不打算逗留,下令繼續趕路。
行至傍晚,天色漸暗,沈穆在馬車裡,手裡捏着一本黃底錦帛的禦折,翻來覆去地看着。
這是皇上親自寫來的折子,主要是詢問沈穆來年開春西北軍費方面需要做何調整。
沈穆攤開一頁紙,準備回複,卻遲遲下不了筆。
若是從他心底,自然希望朝廷多撥些銀子。
打仗耗的就是錢,糧草、兵器不用說,都是花錢的東西。要讓将士們死心塌地沖鋒陷陣,獎勵封賞也都必不可少。更何況,多些錢進貢千匹戰馬,能頂萬把個步兵兄弟提着腦袋埋頭硬沖。還有南洋造的紅衣大炮,沈穆眼紅了好久。去年他掏空了家底兒,自掏腰包偷偷買入了幾門,那一個沖天炮,把西域那群使彎刀的猴子炸得屁滾尿流,好不痛快。
若是有了銀子……
想到這裡,沈穆不由得歎了口氣。
想這些,有什麼用?
皇上看他打了勝仗,給足了他面子,可沈穆也絕非不知天高地厚,皇上的新政推行了幾年都不見成效,朝廷正是缺銀少糧的時候,他這時候開口,豈非自找麻煩。
“将軍,德甯知府楊大人差人來,邀您去府上一叙。”沈穆正思索間,裴茗突然掀開車簾,朝裡面通報。
沈穆放下折子,揉了揉眉心,道:“不去。”
去了也沒意思,想來不過是同并州知州那般的恭維谄媚之輩,沈穆着實再不想搭理。
裴茗得了指令,準備前去打發了,卻聽車外一陣爽朗的笑聲:“沈将軍,恭喜恭喜啊!”
沈穆聞聲掀開簾子一瞧,隻見車隊前方落日下孤零零的站了兩道人影,當先那人身着官服,正笑着朝前方大聲呼喊。
沈穆沒料到德甯知府親自到城郊相迎,忙叫停了車馬,自己随意抓起一件大氅披着就下了車。
“這風寒露重的,楊大人怎麼親自等在此地,沈某實在愧不敢當。”
“哪裡,将軍嚴重了。”楊敬瞧見沈穆,也當即翻身下馬,作揖回禮,“下官是聽聞您路過德甯,特地來給您報喜了。”
楊敬倒是開門見山毫不啰嗦,說着便從袖裡掏出一紙文書,是一道票拟還未朱批的奏疏:“丞相推舉您為正二品樞密副使,皇上雖然還沒批複,看樣子大抵是準了的。”
“樞密院副使?”沈穆聽聞,卻不動聲色地皺起了眉。
樞密院執掌國家軍事大權,可自從先帝杯酒釋權後,就一直由是一衆文臣任職。現如今的樞密使甚至直接成了由丞相暫代。沈穆一屆武将,若是到了樞密院任副使,難不成還要整日和一群文官坐在一張桌子前議事決策?沈穆自認嘴皮子功夫不行,吵不過這群引經據論的儒士。
況且,若是他真做了樞密副使,就得長久留在朝廷,那他辛辛苦苦在西北練出來的兵,以後誰來帶呢?難不成拱手讓給他人?
這明面上是升了官,可以稱之為“喜事”,實際上不就變着法來削他的兵權麼。
沈穆仔細看了看那文書,沉聲問:“楊大人何以得到這拟折。”
“将軍,下官既然能提早拿到這東西,趕來給您報信兒,那自然說明,除了您心裡不痛快,朝廷總還有人,也不甚贊同丞相這提議。”
沈穆聞聲,也不問那人是誰,隻虛虛朝半空抱拳道:“無論如何,既有人願意擔着風險特地告知,沈某感激不盡。”
“不敢當,不敢當。沈将軍常年在外,一朝回京,總得有人給您通個風提個醒兒的。”楊敬道,“皇上這些年心思都在新政改革上,有意削兵,您如今的這場勝仗,把西域蠻賊打回了老家,無疑給皇上吃了顆定心丸。如今邊疆安穩,看樣子皇上聖意已決,隻怕接下來就要下令進一步裁撤西域八大營,削減軍務開支,專心推行新政了。”
沈穆嗤笑道:“邊疆安穩?我沈穆不過僥幸打了一場勝仗,何來‘邊疆就此安穩’一說?”
“将軍常年在邊疆,總見些小摩擦小動亂,可聖上穩坐京城,看到的都是太平盛世,自然想得樂觀些。”楊敬搖頭道,“更何況,就在今年十月,西域王已經同意談和,并主動提出派其子入朝為質以表誠心,那王世子都在來京的路上了。如今天下太平,皇上自然覺得,您這把寶刀,也是時候收一收了。”
沈穆笑道:“隻怕刀若沒了鋒芒,成一堆廢鐵,從此棄之如敝履還是任人擺布,都由不得自己了。”
“嗳,大将軍不必說此等喪氣話,”楊敬又躬身作揖,“将軍不是一人在孤軍奮戰呐。丞相獨斷專行蠱惑聖心,除了楊某,朝中自然還有的是官員看不慣那老賊的行徑。”
“那沈某還得多多向大人請教了。”沈穆亦俯身回禮,态度異常的謙卑。
說到這裡,楊敬攏了攏袖子,瞧一眼天邊,夕陽已經沉入遠山,隻有呼嘯的寒風裹挾着餘晖,吹得人衣袍翻飛。
“将軍,今兒天色也不早了,一直站在冷風裡說話總也不合适。何不移步我府上,你我細細說來?”楊敬說得胸有成竹,是笃定了沈穆不會再拒絕。
“大人親自相邀,沈某再不答應,就是不識好歹了。”沈穆笑道,“隻是方才下車匆忙,還請大人稍待片刻,容沈某上車換身正裝去。”
“将軍請便。”
沈穆轉身,立刻斂去了面上笑意,沉着步子,慢慢往馬車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