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下起了雨。
夜雨穿林打葉,白珠順着屋檐淌落在地,滴滴答答,宛若空寂的更漏。偶有冷風從窗縫裡鑽進屋内,給靜夜更染一層疏冷。
沈穆将熟睡的人抱回屋内,給他添了一床被子。
小屋内這張床并不大,隻容一人躺卧,沈穆隻能一條腿伸展在地上,另一條腿曲起搭在床邊,有些勉強的半靠在楚玉離旁邊。
窗外的雨聲十分遙遠,耳邊是楚玉離淺淺的呼吸,他覺得十分無奈,但也拿這小子一點辦法都沒有。
眼看外頭曙色漸亮,他心知今夜也睡不成了,而明日還要許多事情要辦,便閉目半靠在床邊,就這麼略略躺了一會兒,逐漸也睡着了。
沒躺一會兒,身旁的人卻微微翻動起來,過了一會兒,黑暗中逐漸坐起個人影,傳來楚玉離細細的低喚:“沈穆,沈穆?”屋子裡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楚玉離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回應,才放下心,從被子裡鑽了出來,蹑手蹑腳的跳下了床。
他站在床邊看着沈穆,似乎在發愣,好一會兒,才轉身走到窗邊,拉開了厚布帷幔。隐隐有亮光透進來,但因為陰雲密布,光線依舊晦暗。屋子裡淩亂不堪,他悄悄把那些碎藥瓶收拾了,黑鴉片膏全都丢掉,把傾倒的桌椅扶起來,最後盯着地上的血迹出了神。
片刻後,他取了蘸濕的抹布,半跪在地上,輕手輕腳的擦拭起那些血迹。
那些血迹已經兩三天了,早已凝固,先前又被謝與踩得亂七八糟,擦起來很是費力,楚玉離半跪在地上,雙手捏着抹布,用力來回搓擦着,仿佛較勁似的,非要把這些髒東西弄幹淨。
如果有一個醒着的人看見這一幕的話,大概會覺得十分詭異,就好像行兇犯在毀屍滅迹似的。
他一邊擦,間或回頭看一眼,看沈穆安安靜靜依舊睡着,才放心,擦擦額頭的汗,繼續哼哧哼哧擦地闆。
費了好大功夫才擦幹淨,他用衣袖抹了把額頭的汗,呼!的一聲,似乎才解氣了,再一看,自己衣袖上都沾滿了血迹,扯着衣袖聞了聞,身上又沾了點血腥和鴉片味,不禁愈發懊惱,又看一眼床上,蹑手蹑腳推門出去了。
沈穆這才睜開了眼。
方才楚玉離擦地闆的時候他就醒來了,醒來後就看到那十分詭異的一幕。但楚玉離擦得十分認真,實在不好打擾,于是一動不動的裝睡,直到他推門出去才松了口氣,動了動僵硬的脖頸。
大半夜的,外面下着雨,他跑出去幹什麼?
……大概是去放水了吧。
沈穆順手把腰後的枕頭擡高了些,他連續兩天都沒睡好,此時也有些疲憊,便打算趁着天亮前在休息會兒。怎知一掀枕頭,卻發現底下竟然藏着一把匕首。
那匕首通體寒綠,輕盈無比,是當年他送給楚玉離的那把。刀鞘棱角處的青漆微微有些磨損,露出了黑鐵的本質,看樣子久被人撫摸。
——把匕首時刻藏在枕下,大概是因為很沒有安全感吧?
沈穆皺起眉,微微出了神。直到聽見門吱呀一聲,忙躺下身繼續裝睡,仗着光線晦暗,明目張膽的看他。
楚玉離進門時打了個噴嚏。他也不知幹了什麼,頭發濕漉漉的,身上的衣服也換掉了,另穿了身幹爽的麻衣,雖然依舊是皺皺巴巴。
他頭上頂着個布巾,一手胡亂揉擦着頭發,坐在桌邊,對着窗外的雨發呆。片刻後,又想起什麼,拉開抽屜翻箱倒櫃的找東西,終于在最裡層掏出一個亮晃晃的物件,沈穆凝神一看,竟然是個銅鏡。
他不禁挑眉。
這小子還挺悶騷,大半夜爬起來去洗澡,還一個人在那裡對鏡自憐?
窗外隐隐透出曙色,楚玉離借着微光,看見鏡中的自己毫無氣色,跟個孤魂野鬼似的,忍不住搓了把臉,又鼓弄了半天右耳的墜子,半晌才妥協似的歎了口氣,将頭發攏到耳前遮住,把銅鏡胡亂塞回抽屜裡,呆呆的坐在窗邊擦頭發。
靜坐了片刻,楚玉離丢掉布巾,走了過來。半蹲在床邊,額頭抵在床沿上,把腦袋埋在沈穆身邊,也不知在想什麼。
奇怪,怎麼忽然這麼安靜,一點呼吸聲都沒有……
楚玉離愣了愣,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慢慢湊到了沈穆身邊。
“沈穆?沈穆?你醒着麼?”
沈穆心道不好,忙閉緊眼睛,凝神靜氣專心裝睡,眼皮卻不由自主的想跳。楚玉離湊近了,俯身喚他,頓時一陣冷香襲來。沈穆心道,他用的什麼皂角,香得人腦袋直犯懵。濕漉漉的發垂下來幾縷,搔刮着沈穆的脖子,像羽毛撩撥在他心上,實在癢得要命。
楚玉離十分狐疑,湊的更近,側耳去聽他呼吸,發絲全都傾瀉下來,最後沈穆實在耐不住癢,泰然自若的睜開眼,正對上楚玉離懵逼的眼神。
空氣仿佛凝固了,直到耳邊傳來沈穆戲谑的聲音:“星星看夠了嗎?”
楚玉離臉刷的就紅了,“你裝睡!”
“原本是沒醒的,誰叫你大半夜的這麼能折騰?”
“……”楚玉離臉色通紅,狠狠瞪着他。
沈穆已經撐着胳膊坐起身,把他輕輕拽過來,“為什麼躲着我?”
楚玉離皺起眉,想掙開手腕,但沈穆力道很大,強硬的把他拉近,平聲問:“兩年了,玉離,你過得還好嗎?”
楚玉離喉嚨一動,垂着眼沒有回答。
沈穆把手指插進他濕漉漉的發裡,觸感冰涼無比,這下确定了,他剛才肯定是用冷水洗的澡。這個傻小子,總是做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蠢事,蹲在草叢裡一整夜不出來,大半夜爬起來洗冷水澡,真是叫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當初我以為放你走,會讓你感覺輕松一些,但看樣子并非如此。”沈穆緩緩道。
“所以,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楚玉離看了眼地上還沒收拾完的垃圾堆,聳了下肩膀:“那麼你看到了,就是這鬼樣子,說不上好,但也勉強能過活。”
沈穆盯着他的眼睛,慢慢站起身。他走近一步,楚玉離就後退一步,最後把他逼到了窗棂邊。砰!的一聲,楚玉離腦袋撞在了窗戶上,把窗戶抵開了一條縫隙。
楚玉離一直不說話,看樣子在生悶氣。沈穆也不着急,借着窗外的光,靜靜的打量他。
他發覺楚玉離真的長高了不少,以前矮他半個頭,如今幾乎要逼近他眉峰,但因為太瘦的緣故,看上去還是很細條。五官也越發長開了,骨相濃烈,皮相又很柔和,因此美得恰到好處。偏偏總愛繃着一張臉,顯得十分不近人情。
“楚玉離,以前我都沒看出,你這般鐵石心腸。”沈穆輕輕歎了口氣,“你現在這樣子,實在讓我……”
“我現在什麼樣?”楚玉離冷笑着反問,“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嗎?膈應到你了?那還真是抱歉,我這人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