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漁之前的世界，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他超凡的天分讓他不會在科研上遇到困難，剩下的便是常使英雄級困于前灘，使虎落于平陽抱負斷絕的人際關系。

不過人際關系這個東西，對于陸漁來說，也十分簡單。

人類這種生物和犬隻一樣。

給食物就會親近，給鞭子就會疼痛。

過分放縱的飼養犬隻會讓它們生出不臣的狂叫，過分的冷淡又會讓犬隻自我崩潰而撕咬自己的皮肉。

說起來難懂，又很好懂。

鞭子和糖，已經足夠應對任問題。

他用這個方式建立了一張漂亮的網，每個人都像是網上獵物，發出喜悅的顫動或者驚懼的瑟縮，全部被他一一掌控。

——不過，大多時候。

陸漁都會用糖去嘉獎他們，隻有少部分時刻，他才會揮出鞭子。

在陸漁很小的時候，他對周圍漠視的态度，讓父母欣喜若狂，父母将病态人格稱之為——高智商的體現。同年的玩伴則将野獸一樣的沖動，和尖銳的攻擊性視之為領袖的魄力。

沒有人指責他，所有人都在為他提供正反饋。

當陸漁年齡增長的時候，他接觸到更大的世界，他的老師，一位譽響全球、聲名遠揚的教授卻告訴他，人如果被自己淺薄的生理因素所控制，那麼他和低賤的野獸無異。

陸漁謙遜地詢問。

“我的父母、同伴都很認同自然法則。冷了就要穿衣，熱了就要喝水，渴望榮譽就要拼命獲得，被欺負了就要反擊。遵循野獸一樣處事的法則，就會在叢林中獲得獵食者的不敗地位。”

老師輕蔑道：“那他們為什麼為什麼不養一條狗。”

陸漁深以為然。

那天晚上，他在數據庫中翻出一個被放置很久的智能模型，模型主要用來矯正‘心裡異常患者對周圍人類情緒的感知與反饋模型’。

他問智能模型第一句話便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該如何定論。征服、驅使、操控、感化，還是奉獻。”

過了三秒。

智能模型回答道：“很感謝你的提問，經過我在數據庫中的搜索，有一句話很适合解答你的問題，‘人類之間的關系是相處出來的’。一味的征服和驅使會導緻反抗，一味的操控會引來反噬，感化常常變成自我感激式的付出，而奉獻會演變成無止境的被索取，是人身心俱憊。”

在少年求學期間，陸漁開始使用這個模型來修正自己對社會的認知。

他收起自己的強烈攻擊性，在智能模型的指導下變得更受人喜愛。不過大多時候，他都覺得這個模型提出的意見過于軟弱，對此智能模型歉意地表示自己隻為一位人類提供過指導服務，如果陸漁需要，它可以主動采集更多模型。

陸漁想了一下。

“算了。”

——如果他要攻擊性，隻要扔掉這個智能模型就好了。

*

當喪屍病毒爆發的時候。

研究室裡到處都是狂奔而嘈亂跑步聲。他經曆了高層出走、軍隊包圍集團大廈、研究室藥劑洩露、喪屍樣本狂化、大廈封閉、小型集權社會一日内建立等諸多事件。

陪伴他十年的智能模型發出滋滋的故障聲：

“目前社會模型超出我的理解範疇，請重新輸入數據并構建新的模型邏輯體系。”

陸漁摘下耳機。

他拿着銀叉刺入同事的眼睛，叉子摘出一個柔軟的圓形物體，眼球後連着一條血帶神經。

剛剛正在向他施壓以試圖建立自己末日地位的同事瞬間慘叫。

陸漁正欲說話，一陣天旋地轉，密集而嘈亂的聲音如同電磁無處不在。

他再度睜開眼，手裡握着銀叉。

而同事的眼球安好無損。

很明顯，時間回溯，但并不在他的控制内。

在這段時間内，陸漁五次殺死同事，六次一槍打碎上級的腦袋，十一次躲過變異喪屍的襲擊，七次登上求援他的飛機，四次被變異飛鳥撞機，十五次被海陸疆域空對地導彈射中，八次燃油箱被彈片擊碎導緻墜機……

他人生中的每一個瞬間都不可控，每一秒，他都會被拉回已經度過的驚險時刻中。回溯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事情完全按照邏輯重演一遍，每次回溯都會有超出預料的額外因素。

原本不會死的同事會因為氣凝膠感染喪屍病毒。

猶豫不定的上級在殺死他還是籠絡他之間搖擺不定。

變異喪屍可能會出現在逃生出門的門口，也可能不會，甚至可能有複合數量的喪屍……

這種不定時、無規則的獎懲機制讓陸漁的精神發生奇異的改變。

他完全失去了對人生的絕對掌握，他的大腦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奔向崩潰的邊緣。

直到他天台上，看見那個為了食物而對着自己腦袋舉槍五次的女孩。

他緊繃的精神瞬間松懈。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

陸漁沒法不注視她。

她是他人生中唯一的錨點。

錨點是壞的、可惡的、攪亂他人生的。

錨點是好的、可愛的、闖入他心靈的亮色。

智能模型曾經跟他說：“人就是這樣的，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方面。當你憎恨她無知可惡的時候，但同時愛着和她在一起的喜悅和歡樂。”

真糟糕。

真好。

陸漁有一次見證她的死亡——重生——死亡——重生。槍□□出的子彈從她腦中穿過，飛濺的溫熱血液濺在他臉頰上。

而下一瞬，她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他身邊。

——好像把她系在身邊。

一種奇怪的異動從心裡升起。

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但隻有她飛揚的黑發永不消失。隻有她說得‘你想看見神迹嗎’永遠回響。

在他的渴望勃發到最高點的時刻。

陸漁生出一個奇幻的幻想。

——如果她不再出現，他該怎麼辦？

他完全完全、完全完全無法忍受。

那些不規則、無定時的時間回溯，已經完全弄壞了他的精神狀态。

如果你不再出現。

我該怎麼辦呢？

陸漁無法忍受她輕視自己的生命的舉動。

他抱着簌簌逐漸冰涼的身體，低聲在她耳邊，當你感受到痛苦，你就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她眼中積蓄淚水。彷如五彩斑斓的霓虹燈倒影在雨後的水潭中，美麗而虛幻。

他升起可怕的食欲。

他想舔掉她的眼淚。

他想吃掉她。

*

簌簌再次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