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在令随從前去雇傭人手的同時,自己也去向陛下“問安”去了。
事實證明他沒有做錯。
這投誠之舉顯然正中陛下的胃口。
李治非但沒有做出攔阻,反而又給他提出了幾條建議,便成了今日衆人所見的這個樣子。
那些安插在隊列之中的孩童與少年人,都是李元嘉令人談妥了配合的價碼出現在此地的,也經過了陛下的批準。
但那絕不是他要給岐州司馬等官吏沒事找事,而是要送他們,也送自己一份功勞!
在他心中的種種思緒急轉之間,他已行到了李治的面前。
随後,衆人隻見他跪地行禮,雙手将手中的畫卷托舉而起,正呈現在了他們這位陛下的面前。
這位韓王本也不過三十來歲,這兩日休養妥當後的精氣神,讓他看起來實有一番清隽風骨。
浩蕩春風吹起了他的衣袖,也将他手中畫卷吹得作響。
簌簌聲中,隻聽得韓王音色清正:“陛下親耕,與民共勉,群臣相随,長幼鹹集,此為尊天命、行人倫之道。”
“臣感念陛下率為民表之威,謹以籍田禮入畫,以祝今歲豐收!”
衆人并未看錯,那還真是一幅畫!
韓王擅長作畫,尤擅動景,但沒人想到他會将本事用在這個場合。
這張展開的畫卷之上,勾勒出的正是一派春耕景象。
四野景物許是早先一步繪制完成的,墨迹早已幹透,到了籍田禮成,中央的留白也被盡數填補。
于是,為祭禮而彙聚之人,都以異常生動的筆觸被刻畫在其上。
這張畫,縱然比不得數月嘔心瀝血之作,卻也着實是一張精心所繪的成品!
形形色色映目,連李治都忍不住朝前走出了一步。
隻見那畫卷之上——
天子舉樽祭地,雖面目模糊,卻意興飛揚。
昭儀伴駕,儀态端方,似在舉目遠望。
衆臣或是指地商議,或是瓜分三牲,或是接下今年春耕新诏。
參與籍田的百姓更是不吝墨筆地畫在其中,身在其中的幼童與少年人,竟是憑空為這一幕場景增添了幾分春日生機。
而到了畫面的邊角,還有個被抱在懷中的幼童搖動着草編鋤頭。
……
眼見畫中景象,人群之中有一瞬的沉寂。
過了好一會兒,才不知在何處傳出一聲感慨“好畫啊……”
……
真是好畫!還是一張放在了合适時機與場地的好畫。
稍有點政治頭腦的人都不難看出這一點。
若将其放在長安街頭,不過市井鮮活而已,可放在此地,便成了點睛之筆。
那麼與其說是好畫,倒不如說是——
好一個韓王!
毫無疑問,這是一副經由過藝術加工的畫卷。
韓王李元嘉巧妙将籍田禮中的不同流程,同時落在了畫卷上。
但已見過今日景象的人,哪怕是身居其中的史官,也無法說其中有何處作僞。
而這樣的一幅畫敬獻于天子面前,何止是将天子出行的場面落于紙上,更是一種無聲的歌功頌德之舉。
他宛然是在為天子記功!
但風光的哪隻是畫面中心的天子呢?
這幅傳閱于衆人之間的畫作,更是讓李元嘉當即成了另一位風光醒目的人物。
以至于一點也不奇怪的是,李治在嘉獎完畢了負責籍田禮的岐州官員後,還專門将李元嘉給叫了出來。
“十一郎……他隻怕是要得勢了。”李元裕啧了啧舌,也聽不出這話中有沒有羨慕的意思。
反正,李元嘉已經走在李治的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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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我也有多時未與皇叔閑談了。”
李治下達了籍田禮後賞賜金銀幡勝的诏令,便将視線轉回到了近前的李元嘉身上。
說實話,那日早晨媚娘找上他,說想要嘗試挑動李元嘉站隊,希望給她兩日時間行動的時候,李治雖從利益權衡間看出李元嘉可堪一用,也并未對他能在此時派上用場報以希望。
所幸,運氣還是站在他這一頭的。
何止這“挑撥”順利至極,韓王也确實是可堪托付之人。
他不僅能成事,還能成大事。
想到此前和李元嘉達成的協定,李治心中不免有些激蕩,卻并未在臉上展露出分毫,隻淡淡開口:“請皇叔随我同行吧。”
李元嘉躬身:“謹遵陛下旨意。”
不過說是同行,後頭其實還綴着一串官員。
籍田禮之後,李治有心視察一番岐州田地之中境況,便再往周遭走上一段。
岐州官員不敢有失,自然得小心跟随。
餘下還走得動路的衆臣也不敢将陛下這移駕萬年宮當做是閑事,各有一番心思,也跟了上去。
這些人倒是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個個豎着耳朵,意圖将陛下與韓王之間的交談聽個清楚。
李治沒管後頭的人如何去想。
他語氣如常,還真像是在和韓王這位叔叔商談家事:“籍田禮中慣例,天子對随行官員該當賞賜,岐州官員辦事盡心該當有賞,皇叔為我……分憂,也當有賞。不知皇叔想要什麼?”
乍聽起來,這問話問得令人有點意外。
天子有何種賞賜,均是皇恩浩蕩,哪裡是做臣子可以拒絕甚至商量的。
偏偏将此事放在韓王李元嘉的身上,又一點也不奇怪。
論官職,他已是上柱國、遂州刺史。論地位,他是實封千戶的韓王。
韓王本人又是個不慕名利隻好學問之人,連與兄弟往來都多持平民之禮。
賞賜土地或是錢财對他而言并無意義。
今日韓王給李治的驚喜,若是随意打賞,反倒是他這位為君者的不是了。
确實是該這麼問。
自後方跟随的衆人看去,李元嘉似有一瞬端詳着李治的臉色,像是在思忖這份賞賜的底線。
又行出了幾步去,方才聽他說道:“不瞞陛下,臣有此舉,是因前日夢見了先父。”
父親?他夢到了高祖李淵?
衆人面面相觑。
這個開頭不大尋常。
可看李元嘉語氣平靜,竟不似說謊:“所以臣心想,陛下親耕之時,有民衆和樂景象,若臣執筆入畫,或許能令先父得見今日之大唐。至于能得陛下青眼,就是意外之幸了。”
“但倘若陛下真要有賞,臣還真有一事相求。”
李治笑了笑:“皇叔純孝,乃是好事,但說無妨。”
有了這句許可,李元嘉的語氣輕松了不少:“陛下有臣屬在側,朝野勠力同心,且看今日籍田禮便知一二。先帝有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入畫,必定能成後世嘉話。倒是先父……”
他說到此處,忽而頓住了腳步,朝着李治深深行了一禮:
“我李唐開國從太原起兵,先父基業就從此地興起。然而太原元謀功臣之中,有多人未能位列淩煙閣,已漸漸為人所忘。臣請陛下準允,讓我為諸人作畫。”
李治凝視了他片刻,忽而眉峰一揚:“隻是作畫?”
目光接觸,李元嘉咬緊了牙關,憋出了最後一句話:“陛下若更有垂憐之心,不如為其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