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京觀嘴裡嘀咕,聲音壓得很低卻還是被甯渡察覺到了。
看他情緒不對,甯渡先是遣走了幾個想上來道謝的百姓,又安排平蕪去幫他母親,随後關上門,讓陳京觀一個人在正堂待着。
如今正堂裡隻有他一個人了,忙了一個月的陳京觀突然有了閑下來的時間,可他什麼都沒了興趣。
内侍的“請您入阙州”,沒有帶給他意料中的欣喜。
那個地名隻像是一塊小石頭砸在了他心裡,沒有任何水花,就沉到了谷底。
他能走到如今,運氣其實幫了他許多忙。
而此去阙州,要比這些時日遇到的險阻更多。
相比于在高堂上已逾二十載的蕭霖,他的權謀,都不過是他所能做的所有,對方的手段他見識過,就連對方小時候對自己的好,他都沒忘。
陳京觀歎了一口氣,想着趴在桌子上眯一會兒,可聽到正堂的門“吱呀”一聲,門縫裡隐約冒出個腦袋。
“誰?”
門口的身影沒有回答,但是陳京觀看清了來人的面貌。
小姑娘換了幹淨的衣服,頭上也讓阿婆紮了發髻。現在看上去,倒是有了少女的娉婷之姿。
“吃完飯再來,你不餓嗎?”
陳京觀說着,把密函收了起來,重新換上了淡淡的笑意,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局促的整理衣服,嘴角扯出了更明顯的弧度。
“你會說話,我聽到那句謝謝了。”
小姑娘咬了咬嘴,從背在後面的手裡拿出一個包子,應該是廚房新做的,說是為了慶祝水患結束。
“你吃。”
她的聲音很小,怯怯地将包子遞給陳京觀。
“所以,你沒名字?”
小姑娘拿着包子的手頓了一下,一瞬間眼睛裡便蓄滿了淚。
陳京觀接過了她手裡的包子咬了一口。
現在雍州别的吃食都短缺,可是時令的苜蓿卻長得剛好,所以包子裡的餡很多。就是這苜蓿應當用油過了一遍,現在這樣做,不免有些植物的苦澀。
陳京觀一邊吃着包子,一邊從小姑娘身側望向門外。
那幾個内侍喝了碗米湯,現在鬼鬼祟祟的想要繞到商行後院,但是被守在門口的平海擋住了。
“罷了,你不願說也随你。你父母我都葬下了,但我不知道你家在哪,便隻能埋在盛州的後山。”
小姑娘沒有回答陳京觀,隻是向後退了一步跪在他面前。
“你别動不動就跪,人立于世,膝蓋不能軟。”
陳京觀嘴裡還咬着包子,便想要去扶她,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讓他手上的動作停滞了半分。
那是父親說過的。
“少将軍,讓我跟着您行嗎?”
小姑娘沒起來,就執拗地跪在地上。
“我知道我們人賤命賤,小時候母親求人,都是在地上跪着,有用。而且剛剛那個太監跪了,少将軍就接了他的信。”
一時間,陳京觀竟有些語塞,他知道這小丫頭說的就是現實。
對于底層的人來說,下跪,是他們屈服的表現。
雖說下跪根本不能給上位者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好處,可是他們需要這樣的崇拜,需要靠别人的臣服來彰顯自己的地位。
而她過去的十幾年都是這樣過的。
當人被環境吞噬的時候,她是意識不到自己所處的環境的。
“可是要跟着我的人,骨頭要硬。你因為平蕪的玩笑,便不願收下他的衣服,證明你有脾氣,這是好的。你說你母親靠下跪換同情,這是因為你母親隻能如此來換取你們的生機,可她終究沒換來一條命。至于那個太監,有時候讓一個人下跪,隻是為了作踐他。”
陳京觀沒有明說,可小姑娘體會到了他最後那句話的意思。
提到母親,她的眼淚開始止不住的流,可她聽了陳京觀的話,從地上站了起來,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淚,昂着自己的頭。
“對嘛,人活着就為一口氣,跪天跪地跪父母。如今的你,隻跪你自己。”
陳京觀見小姑娘聽了自己的話,便朝她笑了笑,招手示意她也坐過來。
“我也大不過你幾歲,你要跟着我,你能做什麼?”陳京觀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今我要去阙州,那地方不比雍州,裡面的每個人,都想讓你剛直起來的腰彎下去。我本來是打算讓你跟着師父,在商行學記賬,以後好歹能有碗飯吃。”
“我會燒飯,還可以洗衣服,我能照顧你。”
小姑娘的聲音不大,但是沒有了最初的膽怯。隻是陳京觀聽完,更覺得好笑。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為何要人照顧?而且你還小,你該有自己的人生。”
這下小姑娘又沒了聲音,陳京觀也不再說她,剛要起身出門,門外卻吵嚷了起來。
“好啊你,敢偷爺爺我的東西。”
陳京觀耳朵尖,還沒看到人,就聽出來是那幾個内侍。
他示意小姑娘等等,自己出了正堂。
商行的前院不大,平時主要是供馬隊休息,如今本來就安置了不少百姓,現在又有人鬧事,更顯得擁擠。
“怎麼了?”
眼看着陳京觀來了,内侍一下子又跪到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