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如今,是在做什麼?”
蘇清曉望着自己的雙手,他好像看到源源不斷的鮮血從他的指縫流出,染紅了他的每一寸皮膚,最後那鮮血掉在地上,被土地吸收殆盡。
“去創造一個新的世界,一個不吃人的世界。”
陳京觀猛地擡頭,他立刻明白了蘇清曉話中的意思。
創造一個新的世界,那麼,就要摧毀這個舊的世界。
所以,江阮便是如此的想法嗎?可他的動機又是什麼?
陳京觀的直覺告訴他,江阮在拉每一個對這個世界充滿失望的人入夥,他為這些人描繪了一張無比宏偉的藍圖,他利用了這些人心裡的仇恨,心裡的無力,以及對于王權統治的反叛,他在做比陳京觀所能想到的更徹底的複仇。
他複仇的對象是整個世界。
如此一來,也就說得通江阮為何會找上陳京觀了。其實陳京觀走到此時,如果他行差踏錯半步,他就是另一個江阮,甚至,他會比江阮更加痛恨這個世界。
可是陳京觀沒有,他自己也沒有想白這是為什麼。
說實話,他與江阮待在一起的時候會被江阮身上那種危險卻果決的特質吸引,江阮做了很多陳京觀想做卻沒有做的事情,他認得清自己的目标,并且每一步都在他的計劃中,直至此時陳京觀依舊認為江阮是個很厲害的人。
陳京觀突然發笑。
當他回想與江阮的種種,他知道了自己與江阮的不同,也明白了他為何隻能是陳京觀。
他啊,向來是優柔寡斷的,是意氣用事的,這是他永遠比不上江阮的地方,卻也是他沒有成為江阮的原因。
原來,救世和滅世,竟然隻在一念之間。
“那你覺得我在做什麼?”
陳京觀突然發問,蘇清曉竟半天在腦海中尋不到個确切的答案。
他之前問過自己類似的問題,他沒有看懂陳京觀在做什麼。
陳京觀領了兵踏進南魏,卻成了蕭霖的犬牙,他為南魏東奔西跑,最後被一貶再貶,蘇清曉覺得陳京觀好笑,他隻能認為陳京觀是在用一種不為外人理解的方式走他自己的路。
至于陳京觀的路是什麼,蘇清曉看不懂。
“我在許多人的眼裡,應當就是跳梁小醜吧。”
陳京觀笑着說,“其實也對,因為我的選擇總會被現實左右,總會受人情冷暖牽制,我承認,我沒有江阮的能力。可是清曉,你有沒有想過用一種盡可能少犧牲的方式來謀取天下太平?或者說,你沒有想過以身殉道?”
蘇清曉看着陳京觀,以身殉道這個詞給了他當頭棒喝。
“我知道這很蠢,很天真,可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确實換來了哪怕隻有這十幾年的太平。最初的我隻想給他報仇,可後來,我成為了他,或者說,他選擇了我。”
陳京觀字字铿锵,這是他第一次向一個人吐露他的心事。
天下沒有人不怕死的,陳京觀也是如此,但相比于“死”這個字眼,陳京觀更害怕自己死的毫無意義。
陳頻的位置被架得太高了,不知不覺間,陳京觀在一次次回望那座京觀的時候被陳頻深深影響。
所有人都以為陳頻的最後一步是幫南魏鏟除北梁内鬼,換來内部穩定,可陳京觀現在明白了,陳頻的最後一步是陳京觀。
他知道自己會死在西芥,他知道他的死會成為陳京觀心頭永遠的傷痛,而他要讓陳京觀記住這傷痛。事實證明,陳頻算無遺策,他确實做到了。
從陳頻死的那天起,陳京觀就成了陳頻留給南魏的最後一把刀。
他不會叛變,因為他的父親因通敵叛國的罪名而死。
他不會放棄,因為陳頻的死深植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也不會想要毀滅着一切,因為這一切是陳頻用生命換來的。
陳頻一死,陳京觀既成。
陳頻是殉道者,他為陳京觀選的也是這樣一條路,陳京觀想明白這一切的曾覺得陳頻很自私,可他說不出口。
自私嗎?陳頻已經為南魏獻出了他的生命,對這樣的人用“自私”的字眼,論誰看來都可笑無比。
但是陳京觀的人生确實因為陳頻而改變,陳頻甚至摸準了陳京觀的習性,當陳京觀在水患結束後被萬民敬仰之時,他就下不了台了。
一個被高高舉起的人,很怕被重重摔下。
如今的陳京觀即使是被趕鴨子上架,他也不得不走上這條路。
隻是因為他是陳京觀,這一切便都合理了。
“清曉,我也不相信這個國家,可是,我愛它。他是我父親用命換來的。”
蘇清曉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幹涸,新的一股暖流便滿溢而出,此時的他對于陳京觀隻有心疼。他很難想象他面前的這樣一個人,會在不久後成為新世界的殉道者。
“如果有一日我們必須兵戎相見,你答應我,如果我失敗了,你一定要創造出新的世界。”
陳京觀眼裡也蓄着淚,他擡手猶豫片刻後将手搭在了蘇清曉的肩膀上,然後重重按了下去,就如同兒時那樣。
江阮,你現在還會覺得孤單嗎?你現在依舊不相信任何人嗎?可是我的朋友們,都願意相信你。那請你,不要辜負他們好嗎?
陳京觀回身望去,他背後空無一人,可他分明聽到了少時的嬉笑。
一個少年蹲坐在池塘邊,他尋找着青蛙剛産下的蝌蚪。沒多久,他的身邊繞滿小孩,四雙眼睛一齊望着水面,時不時有人用小手指着灰暗的池塘底。
倏忽間,四個人的面孔被遊來遊去蝌蚪擾亂,變成融合在一起的漣漪。陳景豫再向下望時,自己身邊隻有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