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我卻不想讓安靜發酵下去,因為我可以感覺的出來,他并不開心。
我知道他還是會在意的,隻不過從不表現出來,他總是以淡然的姿态,面對深黑的夜。
“我小時候,在小孩子最貪玩的一段時間裡,幾乎好幾周都沒有走出過家門。”
我靜靜地出聲,呼出的白氣在涼風中被吹遠,嘴角勾起彎彎的笑意,如同在閑話:“不是覺得沒意思,而是我爸,從我記事以後,他身體就一直不好,總在醫院治病,白色的牆、不好聞的消毒藥水,是我長久以來唯一記住的東西,我見過我爸的藥盒,五顔六色的藥片,什麼都有,最初我以為是糖豆,還差點誤食過,特别傻氣。”
聲線逐漸放輕,我仰起頭,看到漫天的繁星閃爍,和我幼時在鼓浪嶼看見的夜空,似乎沒什麼區别,我記得島上不通汽車,走道是狹窄的,長長的小巷子通向不知名的另一條小巷,對于不認識路的小孩子而言,可以稱之為災難。入夜後家家戶戶都亮着燈,窗外安靜的隻能聽見蟲鳴聲,如果住的離海域近,還能聽到海浪沖刷着礁石的聲音。
我閉上眼睛,才發現曾經熟悉到夢中都無法忘卻的小島,已然是一片模糊的景象。
黑暗中,我可以感受到小哥在凝視着我,卻沒有轉頭,肩膀被人無聲無息地攬住,我枕上他半彎的手臂,臉頰暖暖的,睫毛剮蹭着他的衣服,嗅到的絲絲涼氣都被熱源取代,我輕輕道:“我爸常年生病,他沒辦法去離家太遠的地方,踏青旅遊更是奢侈,我媽卻不在乎,會經常在周末的時候領着我們去公園,或是上郊外的山區,照好看的相片,回家拿給我爸看,我覺得我媽對他太殘忍,或許是小孩莫名其妙的同理心,還有看動畫片看來的崇高感——我記得以前有不少寓教于樂的動畫和故事,都是什麼母慈子孝的内容,可能和小男孩幻想當奧特曼救世差不多,總之在我還分不清善惡是非的年紀,我其實什麼都不明白,腦子不清不楚的,我隻是本能的認為,我要陪着我爸,當體貼的女兒,不出去亂跑,但是小孩子,在家怎麼會坐得住。”
想到我爸看着我眼巴巴趴在窗口無奈的樣子,我忍不住輕笑出來:“後來我爸就哄勸我,威逼加利誘,隻要我跟小朋友出門玩一次,他就背着我媽給我買糖,你知道我愛甜食,糖衣炮彈一轟,什麼都能妥協,結果糖吃的太多,導緻我六七歲時蛀牙蛀的睡不着,一朝東窗事發,我爸被我媽罵的狗血淋頭,半夜還在房間寫保證書。”
小哥的臂彎舒适暖和,我睜開眼,看見墨綠色的山脊蜿蜒如河流,在極緻的靜谧中,卻沒有以往的蒼涼感,它仿佛隻是沉靜的矗立着,在廣闊的天穹之下,覆着燦爛的星光。
“在我更大一點、稍微能明白點事的年齡,我跟我爸聊到從前,他平時不苟言笑,話又不多,當時卻意外的有興緻,他一直笑話我小時候不肯出去玩的傻相,然後我害臊的要回房,我爸又喊我回來,他鄭重其事的叮囑我,沒有人必須要以肩負他人的命運為己任,我們可以是自私的、是小氣的、是冷血或是漠然的,我們是獨立的存在,獨一無二的存活于世上,我無需為誰負責,不要自以為是的向自己施壓。”
我還記得我爸的眼神,像是從暗處燃出火光的明亮,跳動在他注視我的目光裡,思緒漸漸剝離,飄回遙遠的廈門,叙述卻沒有停止,我彎着淺笑:“小孩子向來争強好勝,我不服氣,大聲解釋我還不是為他着想,陪他多幾天,他在人生中占比就會更重幾天,我爸就笑,他告訴我,人的一輩子太短,生離和死别都不可避免,可是人的一輩子又可以好長,它們被分成無數的片段,散在歲月的長河之中,不管是愛人、親人還是朋友,我們曾共存于相同的時空,真實的觸碰過,我們是全力以赴的,即使未來離别,無論如何,不要讓我的生活止步不前,我要知道,并且堅定的去相信,我們一起經曆過的美好,在屬于我們的片段裡,已經是完滿的一生,沒有缺失。”
在星空下,我看向小哥,眼中并沒有類似悲傷的色彩,可能心底會有淡淡的酸澀,可能沒有,我明白,我爸在當年早已預見到自己的離去,可年幼的我,并不能體會,直至長大後,才理解他當初的用心,隻是風欲靜而風不止,好在,我沒有辜負太多。
“小哥,意義的本身不在于遺忘與否,隻要它發生過,真切的存在過,它就是有意義的,你不需要為我背負什麼,張家或是其他的繁文缛節,我不在乎,并且,沒有必要。”我看着他眼底漸次映出來的星輝,如流光的松間湖泊,樹影深深,卻有微光長明,我輕聲道:“因為,我和你的聯系,不會被生死斬斷,現在不會,以後,更不會。”
小哥伏下頭,認真地望着我,我清晰的看見,自己的影子正映入他的瞳底,逐漸和星辰融為一體。
發梢在風中交纏,他的視線太灼燙,暖熱的氣息灑上面頰,如棉絮,我睫毛微微顫動,耳垂不由得燒起來,轉過臉,我用力埋進他頸間,直到太陽穴上,被印入輕輕的一吻。
而後,我被溫暖的臂彎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