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他發現自己看不懂汝陽了。
分明是她拉着他到主殿用膳,才将他推到衆矢之的位置,且汝陽在皇後面前,非要趕走所有仆從的架勢,哪裡像是隻為他出頭。
想歸想,夜燭還是幫汝陽将她半天也夾不上的滑肉扶了扶。
“本公主為你趕走了所有的宮人,你該如何報答我。”汝陽并不稀罕一口滑肉,圖窮匕見道。
夜燭思忖片刻,摸不清汝陽的心思,隻道,“夜燭任公主差遣。”
“又一個小老頭。”汝陽低聲道。
她說得極快,夜燭沒有聽清,隻知不是什麼好話,還未待他再問,汝陽招招手讓他站在自己身前。
“再近些。”她吩咐道,像在訓練服從。
夜燭剛剛站定,聽見小公主稚嫩的童音道——
“第一件事,為我盡忠。”
夜燭覺得有點滑稽,半大的少年把自己想作一個老學究才強忍住笑。
“第二件事,隻為我盡忠。”
夜燭又聽得快了,沒聽出其中區别,隻是點頭。
“第三件事,在外不能看其他娘子,除非比本公主大七十歲以上。”
汝陽憂慮地看着自己的漂亮侍衛,她明天要帶出去炫耀的,有些話要提前說清楚。
雖然不解,夜燭還是應下了。
“第四件事……罷了,本公主想到再說。”
夜燭同意了這個暫存的許諾,“沒其他的了?”
汝陽掰着指頭,“暫時沒了。”
夜燭點點頭,準備離開了,汝陽又叫住他,“我們應該簽個字據。”
雖然從小長在宮中,可汝陽的伴讀魏棠魏娘子,是經常與她講道一些民間的規矩,比如民間普通人若想與别人簽訂約定,就需要立字據,汝陽由是明白,聖旨就是父皇與人立的字據。
夜燭饒有興趣,他長在軍中,也是第一回有人與他簽字據,他聽從汝陽的指揮找了墨寶,汝陽卻對着空白宣紙犯了難。
夜燭忽的有了個荒謬的想法,這位小公主不會還不會寫字吧。
汝陽似乎為了反駁她所說,提筆在紙上寫了極好看的“李歡城”三個字,這也是夜燭第一次知道小公主的名字。
汝陽的字不是尋常女兒家學的簪花小楷,反倒有幾分豪放霸意。
“不行。”汝陽将筆重新放下。
夜燭不解。
汝陽抱着臂,苦大仇深道,“寫了字據旁人就會看見了。”
夜燭訝然于汝陽的警惕,“那怎麼辦。”
汝陽似乎極委屈道,“本公主指書于你手心好了,你可别忘了。”
小公主說罷,便當真一筆一畫,認真地用指尖在夜燭掌心書空。
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公主縮在他身邊,要他給一個承諾,夜燭頭一回有被人依賴的錯覺。
“好了。”汝陽累極,她總懷疑這侍衛沒有認真看她指書。
她身上出了點薄汗,往日這時候是要讓宮女傳水沐浴的,可不說宮女,太監們都被趕了個清靜。
汝陽委屈地看向夜燭,發作道,“本公主因為你都沒人服侍沐浴了。”
“你可說怎麼辦吧。”
前一刻還巧笑倩兮,後一刻就能大雨雷霆是汝陽本能。
然而作為新到的夜燭還不大适應這種人君特有的“陰晴不定”,他過去十三年少有這般伴君如伴虎的經曆,一時手忙腳亂,還沉浸在小公主與他做家家酒寫承諾。
夜燭病急亂投醫,“我是男子,也不是太監,總不能服侍公主入浴吧。”
汝陽被他一番大逆不道之言聽得目瞪口呆,“登徒子!本公主是讓你去内務府綁幾個宮人來急用。”
“你若辦得不得力,本公主就央父皇讓你做掌事太監。”汝陽威脅道。
這威脅效用極好,夜燭帶回了幾個極聽話又極好用的宮女,汝陽按時上榻入眠。
“你真好啊夜燭。”汝陽躺在床榻上,甜甜道。
夜燭毫不留情地為汝陽關上寝殿的門,他已經麻木小公主的甜言蜜語了。
次日,夜燭一大早就被小公主叫醒。
屬實說,自己一個日日晨起練功的小将軍都沒汝陽起得早。
夜燭生無可戀地跟在汝陽身後。
今日宮中似有什麼公主們攢的局,汝陽天未亮就起所為的就是此事。
明德帝子女衆多,汝陽前頭皇姐後頭皇妹,不可勝數。
可在汝陽走到他們中的那一刻,不論是已經長成風姿綽約的大公主們,還是比汝陽更為年幼玉雪可愛的小公主們,齊齊黯然失色。
無他,因為汝陽實在太嚣張了。
她每遇到一個皇姐或是皇妹,都要與她們談談近日與父皇或是太子皇兄的相處,不受寵的其餘公主無話可說,自然隻能緘默。
夜燭想說點什麼,可是想到在軍營中總是壓他一頭的兄長,自己跟在汝陽身後似乎難得狐假虎威了一回,于是又閉上了嘴,做一個啞巴侍衛。
走過了一輪,夜燭突然發覺前頭一空,自己忽然被汝陽推至台前。
太液池吹來的風有些微冷,比之更冷的是大大小小十幾個公主看着他的眼神。
夜燭下颌又繃了起來。
尤其是聽見些許公主開始談論他的容貌,夜燭知道自己生得不錯,可他堂堂七尺男兒,應以功績封侯拜相,怎可被輕易置喙外表。
這是羞辱。
夜燭心中隐着怒,漸漸明白這個性子不好、愛攀比的小公主之所以帶他來此的目的——讓所有公主知道,她汝陽有了個容貌俊秀的新侍衛。
夜燭回眸想質問汝陽,汝陽不義,他也要給她點難堪看看。
汝陽就站在他左側身後,夜燭一下就和她對上了視線。
小公主不明白侍衛怎麼不充木頭了,還回頭來尋她在哪,不由得展顔回笑。
夜燭:……
算了,她喜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