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星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他夢到了許多年前的舊事。

命運這老登，相當喜歡對人開玩笑。江星二十幾年的前半生，倒黴的事情總是一件接一件，偶爾以為走了運時，命運又會馬上向他展示什麼叫"命運的每份饋贈都暗中标注了價格。"

就是……你标價就标價，也倒也沒什麼，好歹讓他“先用後付”先享受享受吧？怎麼這饋贈還是“預售”的？！

他夢到了他回江家之前的事情。

他的養母去世的那一天。

養母實在是個堅強的女人，堅強到江星完全沒察覺她的病竟已經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的病說複雜倒也不複雜，就是一種常見的職業病——塵肺病。

這種病有一個十分微妙的名字--窮病。正如電影裡講的“這世上隻有一種治不好的病，窮病。”

患有塵肺病的人，往往都不治而亡。過去下礦的工人尚有這種病，而養母則是年輕時碾轉在各個黑心工廠裡打工落下的。江星其實也不清楚養母究竟是何時染上病的，可能是他被收養前、在面粉廠打工時，也可能是他剛被收養時、在紡織廠……都有可能，因為那些小工廠顯然都不可能給工人們提供合格的防護措施。

正如先前所說，能患上這種"窮病"的幾乎都是窮人，既然是窮人，當然很難有換肺治療的錢。隻能感受到肺部漸漸纖維化，變成一個鼓不動的風箱。随着命運的大手在脖子越收越緊，最終，窒息而亡。

那天是周五，已經在學校待了兩周、剛在學校組織下做了統一體驗的江星，揣着老師送他的巧克力糖，興沖沖地跑回家想和媽媽一起分享。

那是某個江星隻在電視上看過的大牌巧克力，隻是幾小顆就能賣到上百塊，江星向往許久，從沒吃過。他自小嗜甜，就是因為養母一直喜歡做甜口的菜。他想，他的媽媽一定也會喜歡的。

然而當江星推開門，隻看到母親倒在廚房的地上。他一邊顫抖着呼喚“媽媽”，走過去，就看到了此生最可怕的景象。往日因勞累總是面色發黃的媽媽，此刻渾身沒有一絲血色，胸膛沒有一絲起伏，整個人像是蠟做的假人似的。

……而媽媽的臉，是紫色的。

江星當時整個人渾身都吓得僵硬，連用座機打120都做不到，下意識的想尋找大人，隻得驚恐地敲響了鄰居的門。

他希望鄰居那個總把客人帶到家裡發出響動吵得他睡不着覺、但有時會溫柔地掐他的臉的女人，能幫他叫救護車、救救他的媽媽。

女人打開門，也吓得尖叫，卻在仔細看了看他養母發現她身體已經僵硬後，歎着氣打了電話。

江星那時還希冀着，直到幾十分鐘後穿着警服的人敲響了門，他才拼命地搖搖頭，抓住女人的衣角，聲淚俱下，上氣不接下氣地嘶吼：“……姐姐……求求你！……叫醫生救救媽媽吧！我、我知道媽媽的存折在哪，如果不夠……我會賺錢還給你的……”

他那時還天真的以為，是叫救護車太貴了，鄰居的女人才報了警。

女人摸摸他的腦袋，聽他哭得傷心，也于心不忍，不住地抹了抹眼淚：“好孩子，你媽媽的錢都是給你上學用的，你好好拿着，啊。”

警察努力的安慰着他，并告訴他，他的養母在兩個小時前就去世了，已經沒有了搶救的必要。

江星聞言止住了眼淚，呆愣在原地。

兩個小時前……那就是他往日放學到家的時間。

如果不是他幫老師整理辦公室耽擱了十幾分鐘，導緻錯過了他常坐的公交，多等了三十分鐘搭乘了下一班，還一個人去了菜市場買了今天因為不夠新鮮而打折便宜賣的蔬菜，又耽誤了半個小時……如果他像往天一樣按時回家，隻要他跑得再快一點，或許……他可以正好趕上的。

如果……再快一點……

可惜，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如果。

那一天，兜裡的巧克力在融化之前，被他自己吃掉了。

是黑巧，并不像他想象中的甜，反倒很苦。

……

養母為了省錢，向來很少去醫院，隻是近來胸痛的實在厲害，她才去醫院檢查。在得知自己得了塵肺病，并且已經是塵肺三期後，她迷茫了許久。實際上，她認識的工友中得這種病的不算少，她對這種病還挺熟悉的，隻是沒想到今真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她拿着存折，呆呆地坐了很久。

當年丈夫出車禍得到的賠償款大部分都還了舊債，如今留下的隻有不到二十萬。

二十萬……她知道，就算是選擇保守治療，這錢也都不夠幾年的花銷。她沒有固定的工作，自然也沒有醫保，一次洗肺就要三萬塊。就更别說是……換肺了。

而她的孩子，才剛剛上初中。

女人幹枯的眼眶中漸漸盈滿了淚水。她的孩子，平時向來很乖很聽話，偶爾調皮犯了錯，也從不和她犟嘴，總是很快就抱着她撒嬌似的喊媽媽，叫她從來不舍得對他生氣……而且她的孩子，還那麼小，離了她，再沒有别的親人了……

往日從不讓自己閑下來的女人那一天呆坐了一下午。最後，她擦幹了眼淚，把檢查單塞進了床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