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雲青梧才剛下山,剛接任青龍一職,感覺山下什麼東西都新鮮,他去了大漠,看風沙洋洋灑灑,卷起滿天的黃金;也去過海邊,看見過巨鲸出水時,尾翼上灑落的月光;還去過草原,看萬馬奔騰,欣欣向榮。
他覺得什麼都好看,什麼都好聽,什麼都好吃。
有點像個地主家的傻孩子,覺得人間真是太好了,連鄉下人埋在土裡烤的土豆都有股泥土的甜香。
他看不到貧窮,看不到痛苦,看不到憂愁。
直到他看到了死亡。
他當時想,我應該可以做點什麼。
青龍最與萬物親近,是掌管療愈的聖靈。
隻要他想,他就是四方最好的醫師。
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從大漠到海邊,到草原,中途還停下來跟玄豫聊了會兒天。
他說:“先生,鬼市大嗎?”
玄豫說:“鬼市不大,就是亂了些。”
他說:“人間好大。”
人間真是太大了,他走到每一個地方都有人因為饑餓貧窮,因為各種原因在哭,他離開時那裡的人歡聲笑語,他過了十幾年再去時,那裡又是哀鴻遍野。他好像什麼都做不到。
“休息一會兒吧,小青梧。”玄豫為他倒了杯茶,“你長大了就知道了,人是會自己度過難關的,因為人從來不隻有一個,而是一群。”
“他們不會孤軍奮戰,總會有同伴互相幫扶,你從旁提攜,隻要盡了自己所能,就算擔好了青龍主的職責,後面的就全憑造化了。”
雲青梧覺得玄豫說的有道理,就放慢腳步,一路南下,溜達到了他遊曆時最喜歡的一個地方,打算在這裡幹到青龍職滿。
于是他就來了織春裡,然後遇到了話本裡說的一見鐘情。
當時他剛從一片荒蕪的黃沙中出來,忽然就落在了江南的春色裡。
水波纏着水波,柳枝繞着清風,燕子穿牆而過,又在誰家窗前歇腳。山光水色,春天好像就是從這裡織成再從這裡飛出,傳遍四方。
他剛落腳時,人有些呆呆的,隻想找間屋子建個小醫館,然後過些安穩日子。路上找人問了路,聽說河對岸有間空屋正要尋個買主,就在河邊叫了艘船,準備去對岸把那間屋子買下來。
撐船的是個小娘子。
一個頂聰明伶俐,小雀兒一樣靈動的小娘子。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槳聲咿呀合着小娘子的歌聲,一聲一聲地往人心裡鑽。
雲青梧知道這首詩。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撐船的小娘子聽着他輕聲念詩,依着船橹笑了起來。
“公子看着不像是本地人啊,怎麼也學那些個酸文人,盡是些假把式,一開口就酸溜溜的。”
雲青梧也不惱,真心求教:“那姑娘以為,該拿這首詩如何?”
“詩?”那小娘子笑得更開心,“這不是詩,在我這兒,它就是個曲子。既然是曲子,那怎麼能用念的?當然要用唱的才是!”
“我家在九江水邊,卻不知道這首曲子怎麼唱。還得勞煩姑娘為我演示。”雲青梧笑眯眯地拖着下巴,玩賞名花似的看着那小娘子。
兩人視線交觸,恰似剛剛留長了額前的頭發,擋住眼睛的青梅遇到了騎着竹馬逗她玩的少年,金風玉露,一見鐘情。
小娘子羞紅了臉,轉過頭認真地搖着橹,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後半部分。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姑娘這船,是采蓮船不是?”
“日漸風大,蓮船經不起風濤,采蓮的人也少了。”小娘子說着,扭頭羞答答地看了雲青梧一眼,又轉回視線,“我總忍不住問問,說不準就能邀個人跟我同行呢?”
雲青梧笑了,這句他也聽過。這小娘子着實有意思,一口一個公子,嬌滴滴地給船上第一次見面的男子唱情歌,說她沒羞沒臊那肯定是過分了的,對姑娘家也不太尊重。
他走南闖北,胡姬,仕女,他都見過,像這樣坦率,大膽的他倒是第一次見。她确實像隻小雀兒,又靈動又天真,又爛漫又高傲。鳥雀是不會輕易讓别的東西約束住她,成為她的束縛,限制她的自由的。所以她敢愛敢恨,同時又不過于輕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