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重捧起金花的臉,兩雙眸對在一處,他見一雙桃花眼在他眼前晃。她看到一雙丹鳳眼,眼風同刀子一般,閃爍不容欺的光,像是要看到她心裡去。
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噗通噗通”在胸膛裡鼓噪,耳朵裡的血管也跳将起來“噗突噗突”。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下巴新長出來淺青的胡茬兒,肩下的鎖骨撐起緞子衣裳,在肩頭一個突。眼前的俊臉引着她的目光,這不就是她上輩子來者不拒的類型?
金花抿了抿唇,險些不管不顧湊上去。結果她眼神一擰,把目光從他臉上硬挪開,心裡掂量了兩下,又把目光挪回來直迎着他。
“說實話。”
“表舅舅……”之前在眼裡蓄的淚開始往外滾,微微仰着臉,順着尖尖的眼角往下流,“噗哒”落在衣裳上,變成一個深藕色的水印子。看樣子打定了主意不說。
“罷了。”他撒了手,“若是不想跟朕做真夫妻,就不要在皇額娘面前跟阿哥公主太親近。”傍晚金花抱着福全,太後的眼風一直掃到他身上,他知道,太後又想要愛新覺羅和博爾濟吉特氏的嫡子,一日不生,一日生不到兒子,後宮誕育再多的子嗣對太後來說都是遺憾。可就這心思不知在何處的皇後,罷了。他不想用強。他身邊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偏缺這個“心頭刺”般的表外甥女兒?罷了。
她聽了一愣。這話也是當面說得的?大婚以來的心事就這麼被他戳穿了?一直以為他倆就要懷着這層心事來來回回捉迷藏,結果他直說了?
她忍不住細細去探他的臉,如寒潭一般的丹鳳眼,深不見底,眼鋒斂起來,緩了,也疏遠了。她張了張嘴,兩片唇好像是突然焦灼地幹了,她潤了潤唇,艱難喚了一聲:“表舅舅……”第一次這麼艱難叫出來這一聲。
他看她震驚至如此,終于覺着暢快。果真用兵要奇,大婚以來,一直都是她握着兩人的主動,有事萬歲爺,無事表舅舅,如今主動終于回到他手上。就這樣吧,相敬如賓,為了蒙古四十九旗,為了大清第一門至親,人他娶了,再要别的,她得主動獻上來。
她看他苦笑一下,終于回過神兒來,“撲通”趴倒在地:“萬歲爺,臣妾……”
偏這麼有主張,嫁到紫禁城還能争,還能拒,幾次把他架上去不給他台階下來,不知道她心裡念着什麼能生出這麼大的勇氣。
可是夠了。他不想聽。萬一那張紅豔豔的小腫嘴裡說出什麼他認識的不認識的名字,或者什麼他聽得懂的聽不懂的因由,他怕他一怒就要降旨意去殺人。
又是被邪火沖着腦袋頂,他一把把人從眼前撈起來,摟在胸前,手扣着她的後腦勺把她捂在心上。手心裡是她緞子樣的頭發,絲絲縷縷,爽滑透涼。
“不準說。”他張嘴自己先愣了,明是她在哭,他聲音先啞了,許是這麼多年被太後安排,他也倦了?她不想嫁他,他何嘗想娶她,放眼看這後宮,又有哪一個是他想娶的?
她像一隻茸茸的獸縮在他懷裡,甕聲甕氣說了句他聽不懂的:“總有其他人……”
以後,有烏雲珠。
想到烏雲珠,她自己先難過了,就勢把臉埋在福臨胸前“嗚嗚嗚”哭了個透。也不知道哪兒來那麼多委屈,眼前是他有力的胸膛,胸肌飽滿,淡淡的木香和汗液混合的荷爾蒙的味道,一顆心在裡面“咚咚”直跳,靠着滿是安全感,她卻毫無心思摸一摸或是抱一抱,隻想由着自己,也許是阿拉坦琪琪格把眼淚流盡。
約過了小半個時辰,她終于無聲了。從沒有人如此在福臨身上趴着哭,他手忙腳亂把她從胸前扒拉下來,見她一雙眼睛腫得跟桃兒似的,再看看自己胸前,濕了一大片,又是大六月,兩人都出了一身汗。
汗水混着淚水,濕漉漉的一張臉,厚唇幹了,茫然地噘着,傍晚去蹭福全的翹鼻頭現在是淡淡的紅色,靈活的桃花眼終于失了往時的自信閃爍,轉做橫波含情的脈脈委屈,他心裡有一點被觸到了,生出無的憐惜,他不知他現在是皇帝還是表舅舅。他無聲地伸出修長的大手,厚潤的魚際肌輕輕抹幹她的臉,啞聲說:“回去吧。”
以為就此風平浪靜。夜裡金花乘肩輿回坤甯宮,望着天上西沉的大半個月亮盤算了下,來了不過四夜,竟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兒,傍晚來養心殿時還怕福臨用強,夜裡離養心殿時,二人“協議夫妻”都談妥了,她已俨然隻剩寶座的冷宮廢後,隻要好好把後宮的嫔妃管好,别出岔子;把太後這位婆婆伺候好,就等着當太後了。至于娃娃,曆史上有名有姓的都順利長大了,沒名沒姓的她不招惹就是。
夜裡胡亂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帝後幾乎同時開始紫禁城忙碌的一天,皇帝從養心殿去前朝上朝,皇後從坤甯宮去慈甯宮立規矩。
太後見到金花,先細細把她打量了一番,看得她先發毛了,強裝鎮定捏着帕子立着,細細回想早上從頭飾、到衣裳、再到腳下的花盆底兒,都堪稱完美,配上她的粉面朱唇,端方麗人一枚。隻有那雙眼睛,又紅又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