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徑直走向書房。
書房在東廂,一路過去,進入裡間,他落座桌前,翻出一道案牍,凝眸細看。
這時,敲門聲響起。
“進。”
張伯端着暖湯走了進來,将湯蠱放置桌側,輕聲道:“殿下今夜赴宴飲了不少酒吧,喝點暖湯潤潤胃。”
“放這兒吧張伯。”裴寂在案牍上寫下幾個字,收好放到一旁,再打開另一份。
張伯卻站着不走。以往殿下每次都如此,說是讓他走等會兒再喝,可實際湯涼了都沒空喝上一口。長此以往,胃落下了病,這般不愛惜身子,往後該怎麼辦才好。
裴寂未擡眼看他:“還有何事?”
張伯恭敬道:“老奴在想,若有個人能常侍奉在殿下身旁,照看好殿下身子,就好了。”
裴寂擡眸掠了他一眼:“張伯說這話,本王還以為你明日就要離開太子府了。”
張伯道:“老奴年紀大了,幹事不利索,也伺候不了殿下多久。尋常人家,男子娶了夫人,都有夫人照料。殿下眼下也有了側君,何不讓側君在旁照料?”
裴寂合上案牍,又翻開另一本,冷漠道:“張伯何故扯到他,莫不是他讓你來的?”
張伯搖搖頭:“側君什麼都沒和老奴說過。隻有第一日,老奴瞧他身子不好,多問了幾句,才知他是因為要與殿下成婚,心中喜悅,又擔憂您不喜歡他,思慮成疾。今日老奴聽聞側君替殿下擋劍,受了重傷,心裡也跟着揪心。側君是真心喜歡殿下、真心待殿下,難道您看不出來嗎?”
“啪”一聲,裴寂擱下案牍,冷眸看向張伯:“張伯,你逾越了。”
“殿下!”張伯立即跪下身來,“老奴這把年紀,見過不少人,從沒見過那般玲珑的人。老奴不怕說,殿下曾受過背叛,心中不願再信他人,可這何嘗不是在懲罰自己?為何不給側君一次機會,也給自己一次機會呢?”
一襲話落,滿屋寂靜。
裴寂倚上座椅靠背,閉上眼,指尖按了按眉心,面露倦色:“張伯,你出去吧。”
張伯知道,再說下去恐怕就要惹怒殿下了,随即起身行了禮,走出書房。
桌旁,燭火輕輕搖曳。窗外,大雪漫天紛飛。
裴寂沉沉呼吸,站起身,走到窗邊,望着窗外的雪景。倏而,又垂下眸,擡起手,輕輕撚過指腹。
留了那麼多血,傷口想來很深,應該很疼吧。
又沉沉呼出一口氣,他走到門邊,腳步頓了一下,打開門,走了出去。
從東廂到西廂,途徑整個太子府的花園。越往西走,地方越偏,景緻越少。
停在最西側的别院外,兩旁看守的侍衛見到太子殿下,立即行禮。
裴寂邁進院子裡,走了沒幾步,便看到屋門口坐着的宋北遙。
雪下得很大,少年裹着一件紅色披風,頭倚着門框睡着了,發間落了不少雪花。
那張小臉慘白一片,眉心不舒服地皺着,頭不停往下滑落。裴寂踏着雪一步步走近,宋北遙身子突然往旁倒去,裴寂蹲下身,手掌撐住他的頭。
宋北遙被驚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眸中還沾着朦胧睡意,纖長眼睫輕顫,眼尾的痣惹得人移不開眼。
待看清扶他的人,少年眼眸中的困倦瞬間被喜悅取代,像是漆黑夜空突然綻開的煙火,明亮而奪目。他柔柔地笑開:“殿下來了。”
裴寂的視線在他面上停滞一瞬,毫不猶豫抽手起身:“進來說。”
突然失去支撐力,宋北遙直往地上倒,連忙撐住,艱難地站起身,他掃了眼左下角的數字,-193。勾了下唇,邁入溫暖的屋裡。
桌旁,淩風也在撐着下巴打瞌睡。裴寂走到他面前,兩手交疊胸前,語氣微冷:“奴才過得比主子還滋潤,本王倒頭一次見。”
淩風頭狠狠往下一墜,立即清醒過來,一看到裴寂,趕忙起身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宋北遙上前,扯了兩下裴寂的衣角,柔聲道:“殿下莫怪罪淩風,是我要在門口等殿下的。”
裴寂垂下眼眸,望了眼那隻拽住他衣袍的手,白皙纖長而細膩。他往旁走了一步,将那隻手甩開。
宋北遙再看向淩風:“你先出去吧。”
淩風一臉不情願:“外面那麼冷,又沒地方呆,我……”他瞥了眼裴寂,像是有所忌憚才沒把話說完。
“旁邊那個小棚子可以先将就一會兒,我和殿下很快就會講完話。”宋北遙哄他。
淩風這才依依不舍離開了屋裡。
門關上,裴寂若有所思道:“你這奴才怎麼回事?”
宋北遙淺笑道:“殿下莫怪,淩風自我十歲起便侍奉在宮中,與我很是熟稔,我待他也不同普通仆人。”
說着,他從櫃子裡取出膏藥瓶和紗布,遞給裴寂,面色微紅,“傷口在後,我沒辦法換藥,有勞殿下了。”
裴寂并不伸手去接:“本王料你讓我來,是有話要說。”
“是有話要說。”宋北遙含笑朝他眨眨眼,“但我怕殿下聽完話就直接走了,不幫我換藥。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思,殿下不會怪罪吧。”
裴寂凝眸望着宋北遙,那雙好看的眼睛裡,像是藏了一些期待、一絲狡黠、又有一些害羞。
十八歲少年的靈動,在眼前這個人身上展露無餘。裴寂絲毫感覺不到他身上有任何惡意、妄念、或是别的企圖。
似乎簡單、純粹、坦誠,可以用來形容這個人。也似乎,這個人和預知夢中殺他的刺客有些不同。
裴寂垂下眼眸,面無表情接過藥瓶和紗布。他不願幫忙換藥,但宋北遙的傷因他而受,他不想欠下這個人情。
“在哪兒換?”裴寂問。
宋北遙也不猶豫,指了指身旁的木凳:“就在這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