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醉酒哪日。”裴寂面容冷硬。
“那日……殿下來過煙暖閣嗎?”宋北遙有些怯生生道。
裴寂心下了然,果然是喝醉了,全給忘了,隻記得前幾日在膳廳被他厲聲訓過的話,就變成這副小心謹慎的模樣,看得人牙癢癢。
他又聽宋北遙柔柔道:“不知我那日喝多,有沒有出言不遜,同殿下亂講什麼,還請殿下莫要當真,酒後的話不得作數的。”
裴寂眼眸黑而沉,盯着宋北遙。半晌,他深吸口氣,沉沉吐出:“你什麼都沒說。”
宋北遙似是松了口氣,繼而又道:“上藥一事,是我先前思慮不周。殿下事務繁忙,這種小事不敢勞煩殿下,我這幾日都讓淩風幫忙上藥了。”
月色之下,裴寂的面色越發冷寒。“好,本王知道了。”轉身疾步離開。
宋北遙立即上前,輕喚一聲“殿下”,裴寂腳步加快,不作停留。宋北遙小跑着跟上前,像是還有什麼想說的,裴寂卻絲毫不給他追上的機會,徑直出了煙暖閣,曲岚忙提燈跟上。
“啊!”隻聽身後傳來一聲痛呼,裴寂腳下一頓。
曲岚回頭望了眼,驚道:“殿下,側君跌倒了。”
“與本王何幹。”裴寂冷漠地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後,便折身而返。
宋北遙正半趴在地上,一隻手捂住腳踝,面色蒼白,秀眉緊蹙。
裴寂走到他身邊蹲下,一言不發将人抱起,往煙暖閣主屋裡走。
待入了溫暖的屋内,裴寂想将人放到床上,懷裡的人卻緊緊摟着他脖子,臉埋在他胸前。
“松手。”他冷聲道。
宋北遙依舊不動。
裴寂直接上手,将人從身上扒拉下來。一低頭,便看到宋北遙眼下的兩行清淚。
裴寂眸色微微一頓。
宋北遙那張臉本就生得絕美,眼睛更是漂亮得不像話,此刻淚水不停從眼眶裡滾落,纖長眼睫也止不住地顫抖着,眼尾那顆痣被水色覆蓋,脆弱而無助,悲傷又委屈,強烈的美感與破碎感糅雜在一起。
裴寂頭一次見宋北遙這副模樣。
往常看到别人哭哭啼啼,他隻覺得麻煩,想離得遠些。可眼下,他卻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為何哭成這樣?”裴寂開口詢問。他沒有注意道,自己的嗓音在不知不覺中放緩許多。
宋北遙流淚時,眼尾和鼻尖都紅紅的。他哭得很安靜,似乎不想開口,動了下身子,試圖将面轉向床裡側。
裴寂将他的肩膀按住,看着他被淚水淹沒的眼睛,又問了一遍:“為何會哭?”
宋北遙咽了咽嗓子,啞着聲道:“我沒事,殿下請回吧,今日是我唐突了。”
“宋北遙。”裴寂嗓音低沉,“告訴本王。”
少年緩緩閉上眼:“上次在膳廳惹殿下不高興,殿下讓我不要忘記你說過的話,我這幾日便想了很多事。”
“何事?”
少年似是終于繃不住,睜開眼,一串串的淚水不間歇地從眼尾滑下:“想起殿下曾說過,不會将我當夫人看待,你我二人間永遠不會是真正的夫妻。”
裴寂微微面色一怔。他此刻坐在床邊,望着宋北遙躺在床上,烏發散開,無聲流淚,不知不覺就開口道:“你想讓本王将你當夫人看待。”
宋北遙卻不答這話,接着哽咽道:“殿下從一開始就懷疑我的身份,我好像做什麼都是錯,做也是錯,不做也是錯。我有時都不知道,自己對殿下來說究竟是什麼?”
裴寂聞言,沉默半晌,沉沉開口:“還有别的事嗎?”
“還有……”宋北遙眼淚落得更兇,卻隻說,“就這些,沒了。”
他哭得太厲害,很快将枕間都打濕了。裴寂擡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龐。細膩,柔軟,冰涼,淚水卻像是帶着溫度。
指尖很快沾上水漬,擦去了還有,怎麼都擦不盡。
裴寂的拇指在宋北遙臉頰輕輕擦拭,停在眼尾那粒痣,輕柔摩挲着,像是帶上一絲安撫的意味。“還有什麼,都告訴本王。”
這一招仿佛對宋北遙很受用,他的淚漸漸緩了下來。“上回在膳廳,我聽到張伯提及太子妃一事。”他哭到嗓音虛弱,“我自知無權過問此事,但隻要一想起來,便心口又悶又痛。”
這番話是什麼含義,又想表達什麼,不言而喻。
裴寂倏然回想起那一夜,宋北遙對他說的那句喜歡你,指尖微頓,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他緩緩收回手,将一旁的被褥取來,蓋在宋北遙身上。
“未發生的事,何須多想。近幾日父皇身體抱恙,恰逢北齊使臣來訪大周,本王事務繁忙,這才疏忽了你。”
他目光落在少年梨花帶雨的面上,嗓音沉沉道,“三日後宮宴,你随本王一同入宮。”
宮廷盛宴,除了皇帝的後妃,皇子權臣向來沒有攜帶側室參加一說。宋北遙眼中露出一絲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你随本王一同參加宮宴。”裴寂道。
宋北遙似乎沒反應過來,神情有些發懵。待反應過來,眼睛裡立即盛滿喜悅。眼角淚珠點綴下,那雙眸子像是蓄了星辰般明亮動人:“夫君……?”
裴寂不易察覺地揚了下眉角:“時辰不早了,你休息吧。”
說完,他轉身而出。
離開煙暖閣後,曲岚一路跟着,發現太子殿下這次又沒有直接回書房或寝殿,而是徑直走到了湖心亭。
雪越下越大,一隻涼亭不足以遮擋全部風雪,間或有飛雪卷入,落到裴寂略顯單薄的黑色勁裝上。
“殿下,注重身子,咱們還是回吧。”曲岚提醒道。
他跟随太子殿下多年,至今仍猜不透殿下在想什麼。更想不懂,這天寒地凍的,殿下為何每次從側君那兒出來,總會在府中走上幾圈。上上次如此,上次如此,這次還是如此。
“曲岚,側君的事查得如何了?”良久,他聽到殿下這般問道。
“回殿下,還在搜查中。據探子最新回報,當年關于側君出宮的知情人要麼死了,要麼離開召國,不知去向。調查有難度。”曲岚回道。
裴寂聞言,沒有開口。
曲岚想了想,又問道:“殿下,還用繼續查下去嗎?”
裴寂略一颔首,望向漆黑雪夜的無盡深遠處:“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