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行的一竅精魄滞留于世，早已經虛弱不堪，原本就快要消散，再也沒有輪回的機會，豫摩音夫人耗盡修為，徐夫人奉以魂靈，換他輪回再生。

輪回遠不如說起來那麼簡單，倘若魂魄殘缺不全，就算再世為人也會終日癡傻。

一葉有蓮内有一方蓮溫池，紫蓮青葉，終日籠罩在飄渺薄藹中。那處适合溫養魂魄，季秋楓思前想後，終是動身前往。

有道是無巧不成書，季秋楓才至水榭便撞見靈朔長老，這老頭子幾乎将一葉有蓮翻了個底朝天，總算找出了呆瓜。

物歸原主，他又迫不及待跑去有窮天探望嶽離商，季秋楓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并未出言阻止。

大約是移情作用他才會如此，其實許久許久之前，靈朔長老也是有親人的，後來妻離子散再無音訊。

自此世無隐人，隻有醉心符咒目的靈朔長老。

季秋楓捧着鹦鹉進去，還沒走幾步就看見一抹淺碧身影，他放慢步子，默數三聲，果真見到一個高大的白影款步而出。

僅一刹，那句熟透的話語自然而然旋出，于腦海中盤桓——玉引飛霜江為寒。

碧海生元老級仙尊，因其年長資深修為高，所有人稱他為天尊。派中也流傳着這麼一種說法，道是玉引飛霜已經活到要死不活的年紀卻還沒死，命大于天，故稱天尊。

若說玉梧仙尊為碧海生第一冷酷暴躁仙尊，他江為寒就是一個冰雕雪塑的仙人，因為沒什麼事能叫他特别高興或是生氣，能入他眼，牽動其情緒的隻有三件事。

其一，他師兄蒼南長老走火入魔。

其二，再世魔祖嶽離商血洗仙境。

其三，得知羅子燒以季秋楓為餡。

其實也不完全對，這位身着淺碧色裙裳，正跪在地上的姑娘就是一個意外。

好像叫……沈知音。

“我再問一次，有是沒有？”江為寒聲如其名，一開口便是霜寒霧凍，比季秋楓有過之而無不及。

江為寒手戴一枚玉色指環，纖長指節習慣性的轉圈撥弄。他向來淡然自若，面色無波，給人一種十分冷淡的感覺。

“沒有。”沈知音不卑不亢，對于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拒不承認。

霜色衣袍後退半步，他微一拂袖，登時霜氣蹿襲，沈知音被他掀翻，同時膝關節“咔嚓”一聲，腿斷了。

季秋楓：“………”

他于心底默默豎起了大指姆。

江為寒這厮此時有多高冷，之後打臉就來的有多快。此刻因被窺伺便打斷了人家姑娘的腿，毫不憐香惜玉，以後可有的受。

重點是他是非不分有眼無珠，分明不是沈知音偷窺他沐浴，陰差陽錯撞見人家姑娘便誤會了。沈知音拒不認罪，玉引飛霜秋毫不察，簡單粗暴，斷人腿再逐出門。

“即日起，逐出碧海生。”連一絲生氣的意味都聽不出來。

天尊下令莫敢不從，幾個弟子立即上前将她帶走。

季秋楓這才上前，心底嘁嘁，面上裝的淡然無波：“……天尊。”

開門見山道明來意，斷腿飛霜自是颔首：“魔玉換重生，如此也可。”他霜發高束，镂紋銀冠上插一支松鶴長簪，棕色眼瞳不染一塵，神情淡然如水。

“涼川境内同樣如此，疫症暫平，但難保不會卷土重來。下界皇族已成離析之勢，三十六城難治……皇城，苦者衆……”

季秋楓不置可否，品茗恭聽，待人說完便起身：“…告辭。”

他極少踏足一葉有蓮，且每一次都不會逗留太久。

江為寒卻忽的叫住他：“秋楓……”

季秋楓身子一僵，渾身汗毛直豎。

“——你恨他嗎？”

季秋楓冷淡發笑：“呵，師叔何出此言？”

恨呐，當然恨！他也應該恨！

恨不得擺脫蒼南長老弟子之名！

這世上怎麼會有那樣的師尊，道貌岸然叫人惡心，可是恨又如何，沒有蒼南長老，也就沒有今日的玉梧仙尊了。

素白衣袍越漸遠離，可那些舊事卻愈加清晰，恩怨重疊，最終都被一片片楓葉覆去，碾作塵泥。

南外風鈴響，霜天玉碎聲。

杯盞陡然墜落，茶水飛濺，映到肌膚上是透涼的。玉引飛霜一張古井無波的臉皺了皺，怔愣看着，久久回不過神。

有窮天楓林似火綿延不絕，宛若日暮時分高挂天際的雲霞，四季輪轉绯色不改，隻在深冬時節藏于積雪之下。

——嘭！！

忽然間一聲脆響驚得季秋楓一激靈，他加快步子，迅速往内裡而去。

掌中的鹦鹉睡飽了又開始活蹦亂跳，季秋楓幹脆丢手，任由它盤桓在身側。

“好啊！是我這位老頭子有眼無珠，你們個個皆神清目明……”靈朔長老暴跳如雷，氣的臉色青中帶紅，紅中又帶着黑，胡須顫顫幾乎站不穩。

不知季秋楓座下第幾弟子，他苦着臉辯言：“長老切勿動怒，弟子隻是說……或是您一時不察看錯了，重蓮師兄他向來都是剛正不阿，他決不會……”

另幾個弟子立馬應聲附和：“…是啊是啊！長老您千萬不要動怒，有什麼誤會我們說開就好了，免得傷了和氣……”

靈朔長老橫眉冷目，恨鐵不成鋼：“——老夫眼見為實，有何可辨？！”

“何人在此喧嘩？”

季秋楓行至庭中，靈朔長老憤憤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你這些好徒弟……”

似乎覺得難以啟齒，他掙紮半晌，最終重重哼一聲，拂袖離去。

季秋楓不明所以，鷹隼之目逡巡施壓，立即有弟子向他解釋。

“師尊，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就是……”

重蓮推門而出，徑直朝他而來：“長老因弟子動怒，還請師尊責罰。”

說完便跪下來，一衆弟子皆焦眉灼目，紛紛跪下求情：“師尊，真的不怪大師兄，他怎麼可能做出那樣的事啊！”

重蓮手裡還拿着一塊帶血的帕子，被季秋楓看見他既不閃躲也不遮掩，隻是跪着看他，十分平靜。

“弟子按師尊吩咐攜離商師弟先行回府，進門時師弟低聲呼痛，弟子心想他或是于煙湖受了傷，這才替他寬衣。不想長老突然闖進門，因此誤會，認為弟子心術不正……”

弟子們不似季秋楓獨霸一殿，挨擠居于有窮天東南側，嶽離商雖然是季秋楓外甥，但有時候也會宿于這裡。

主殿寬闊敞亮，是仙尊一輩及家眷住的地方，弟子們不經傳召、沒有要事皆不可前往。

所以，重蓮隻得将嶽離商安置于弟子房。季秋楓又讓他照料師弟，當然盡心竭力。

一貫和藹近人的靈朔長老震怒不已，季秋楓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沒想到是區區小事。

“并非什麼大事，改日同靈朔長老講清楚便可。”

重蓮低垂下頭：“弟子惶恐。”

季秋楓面色微沉，愠怒道：“惶恐什麼，為師可說了不信你？！”

一個人冷漠久了的人突然溫和起來，身旁的人都會不習慣，季秋楓隻好臉色一沉冷言相對。

“——弟子惶恐！！”

“惶恐什麼？為師可說了不信你？！！”

枝頭的呆瓜突然學舌，添油加醋好不滑稽，弟子中有幾個都沒忍住噗嗤笑出聲，可礙于季秋楓在場，又不得不忍住。

“師尊這鳥叫什麼名字啊？”

“…呆瓜。”

“噗……”有個弟子沒忍住。

這種時候還敢學舌，鳥如其名，果然夠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