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瀛洲把懷裡同樣一臉驕傲的潘帕斯貓放下來,肩上神鹫騰空而起。
小栗低空盤旋了一陣,訴說離開的鳴叫順着翅膀扇出的風擴散。
分别總是不期而至,弓箭手同它揮别,囑咐秃鹫注意飛行安全。
點點也不斷“喵嗷”着,為巨大的黑色剪影消失在天際興奮,畢竟這種機會主義者秃鹫餓極時會吃貓。
弓箭手摸着點點的毛毛,忽然想起來還沒問過小貓更喜歡自由的草原生活,還是随他榮華富貴一輩子。
他征詢潘帕斯貓的意見:“點點,你以後想住在草原上,還是跟着我們?選草原喵一聲,跟我們走喵兩聲。”
點點:“喵喵,喵嗚?”
晏行淵求助人形貓語翻譯器:“三聲喵是什麼意思?”
博物老師:“點點想跟我們走,但它不知道跟着我們會不會三天餓九頓。”
“我也不至于混這麼慘吧,”弓箭手把手指搭在小貓爪子上拉勾,“那點點就跟我們一起走啦。”
“喵~”
點點把爪子抽出來壓在晏行淵手上,堅持貓爪在上。
兩人離開前吃過具特色的海藻沙拉和炖菜,才接回多日不見的邊牧小佩,預備去給馬庫斯先生一個大驚喜。
責任心很強的佩德羅騎士對無牛可牧的現狀很是不滿,奈何一個同事惹不起,還有一個不講理。
邊牧的天性讓它必須放點什麼,小佩略作思考,想出一計,悄悄把不講理的同事當作工作對象。
不明真相的晏行淵隻覺小佩忽然對他熱情許多,投喂肉骨頭都更有動力了。
小佩努力忽視被不講理工作對象兼同事捉住的耳朵,大口啃骨頭。
縱馬向北,氣溫漸暖,有清涼山風拂面,十分舒适,途中偶遇狂奔的美洲駝,被夕陽下的馬兒輕松超越。
巍峨的安第斯山脈消失于視野,跨過幾道河流,高大的山毛榉樹林被攔在河對岸,前面便是廣闊平坦的潘帕斯草原。
該做些得罪人的工作了。
抵達馬庫斯的農場前,兩人一狗換上制服。
弓箭手身着剪裁貼合的深灰色羊毛西裝,搭配白襯衫黑領帶,金色駁頭鍊與同色袖扣,胸前佩一枚賽波花徽章,頭戴紳士帽,手拎黑皮公文包,提包的手腕上有塊造型簡約的機械手表,腳蹬锃亮的黑皮鞋,總之一身行頭看起來很能唬人。
“叮咚——叮咚——”
他按響馬庫斯别墅的門鈴。
馬庫斯的助理請他們入内,年輕的助理此前未見過老闆雇傭的放牧短工,就算見過一面,大部分人也很難将落拓不羁的牛仔與衣冠楚楚的公務員聯系在一起。
助理引他們坐下稍後,快步去請老闆見貴客。
二人喝完一杯茶,換上正裝難掩大腹便便的馬庫斯才從樓梯拐角現身。
他擠出一抹燦爛的笑容,向兩位西裝革履的訪客問好:“先生們,歡迎來到莫雷諾農場。我是馬庫斯·莫雷諾,這裡的主人。請問有什麼我可以為您二位效勞的嗎?”
馬庫斯打過招呼,謹慎地打量起這些沒有預約的尊貴訪客,他發現那條打了領帶、驕傲神氣的警犬跟他的員工佩德羅品種相同。
“莫雷諾先生,”晏行淵不慌不忙地打開公文包,從中抽出一張薄薄的蓋着鮮紅印章的紙,“我來傳達農業與土地部的通知,這片土地不再屬于您了。”
“你說什麼!怎麼可能!”馬庫斯震驚得完全忘記給貴客們留下好印象,他提高嗓門,“這裡是我的農場——莫雷諾農場!是我們莫雷諾家族世代相傳的土地!”
“很遺憾,您的土地所有權已被撤銷,”楚瀛洲把那張紙遞到馬庫斯面前,“這是蓋過章的驅逐令。根據新的土地規劃,這片土地将屬于它原本的主人。”
馬庫斯難以置信地盯着文件上扭曲的黑色字母,他的内心被憤怒與絕望填滿,一時間無法理解這些字母排列組合後的含義,隻一味重複着:“這不可能!這裡是莫雷諾農場,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你們憑什麼!”
弓箭手有點不适應眼前的場合,他拿出驅逐令後便沉默不語。
博物老師語氣冰冷:“看來莫雷諾先生的記性不好,提醒一下,這片土地曾屬于大地之子,你的祖輩在‘沙漠征服戰争’中通過驅逐原住民得到土地,如今,新的政令,獎賞收回。”
馬庫斯目瞪口呆,憋得面色漲紅,看起來瀕臨崩潰,有許多話想說又不知該怎麼說。
他的底氣弱下去,語無倫次地斷續道:“這是我們的土地……我的祖輩是英雄……他、他們肯定是英雄,你們無權趕我走……”
“我有土地證書……還是有效的……你們不能這樣驅趕我們……”
說着竟凝噎起來,一張寬闊的臉上老淚縱橫。
楚瀛洲扮演的職員強調:“您必須在三天内無條件離開,否則我們将采取強制手段。祝您好運,莫雷諾先生。”
言罷優雅起身,而晏行淵猶沉浸在隊友的話中兀自糾結。
因武力取得,後無力占有将被強制驅逐,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倒也似乎合理,但他們在做的事好像哪裡有點怪怪的?
被驅趕到大陸最南端的大地之子,和已經消失的部落民們做錯了什麼呢?
弱小和落後嗎?
何況這片土地可能并不會回到原有主人的手中,他瞟過一眼楚瀛洲包裡的文件,那似乎是一份很厚的合同,乙方的名字寫着某家規模不小的農業公司。
末日之前,晏行淵心底便有一部分認同弱肉強食的法則,不過與社達最大的不同是,他隻拿“弱就不配”來約束自己,從不推己及人,打弓人反而十分樂意保護他人——社達除外。
以他習慣的視角,馬庫斯祖輩獲得土地的方式難稱正義,遺憾的是,這份不義沒有及時修正,它存在得太久,以至成為既成事實,而世上又積累了多少早該改正的事實呢?
他已窺見過未來一隅,也許那些不甚美好的細節意味着殘酷鐵律牢牢統治着過去和未來,唯有末日前的短暫時光,是意外誕生又很快熄滅的火種。
在強者與弱者間很容易尋找立場,可複數個弱者該怎麼選呢?
如果物歸原主是正義,原主又該是多久前的原主?
幾百年前的大地之子、更早的沒留下名字的部落,還是伴随人類擴張腳步滅絕的古老生命?
或許這片土地該屬于潘賽波花、潘帕斯鹿,阿根廷蟻、紅胸雀和秃鹫。
他有過許多身份,作為晏行淵時,究竟該堅持哪一種原則?
弓箭手有些恍惚地起身,跟在永遠泰然自若的楚老師身後。
他到底還不夠心黑手狠,在别墅台階處絆了一跤,被一個持刀的高喬人雕像劃破光鮮西裝,露出裡面長久漂泊的牛仔。
絕望嚎哭的馬庫斯很快發現端倪,進而認出他們的另一種身份,瞬間趾高氣揚怒斥道:“騙子!你們兩個偷奸耍滑的懶鬼,還有佩德羅你這個叛徒,你們放丢了我的牛,還敢假裝老爺大人唬我!那可是整整一百頭安格斯牛,你們該賠我十萬信用點!要在我祖爺爺的年代,我就是你們的委托監護人!”
周遭一切變得暗沉而猙獰,沉重而滞澀,仿佛從美好彼岸跌落到斑駁的此岸。
晏行淵被突然增加的重力和變故搞懵,他看着的情緒激動、說不定要異變成喪屍的馬庫斯,把方才飄得過遠的思緒統統抛掉,腦子裡唯一的念頭是狠狠揍這前恭後倨的傻缺一頓。
在他的拳頭跟馬庫斯的臉發生親密接觸前,楚瀛洲抓住他的手腕,擋在他身前,語氣仿佛方才的混亂從未發生:“您耽擱了3分46秒,距離強制驅離還有71時56分14秒。”
通過握住的手,一股無形的奇異力量覆蓋了牛仔,他又變回衣冠楚楚的公務員,毫無阻礙地走出别墅。
“祝您好運,莫雷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