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甜點推過去:“要嘗嘗果仁蜜餅嗎?”
主腦看着像松鼠一樣可愛咀嚼蜜餅的幼态,聯想到一段被封存的廢棄數據——
莊嚴靜穆的殿堂裡,幼小的火種仰頭追問:“為什麼全知全能的計算機選中我,選擇攜帶劣等基因、被認為不該活着的我?為什麼被選中的我沒有過上富裕安穩的生活,反而要經曆種種苦難與不幸?”
高處的AI用沒有溫度的電子聲線回答:“這是身為火種的使命,火種不能像整天坐在實驗室裡的研究員那樣,用深刻的文字和嚴謹的數據回答宇宙的苦難與邪惡,那太膚淺了。你要去承擔‘宇宙本質的不義’。”
這個詞對他有些拗口:“我的命運是承擔、宇宙本質的不義?”
于是AI向他闡述這個概念的定義:“它深入人類的一切處境,包含一切靈魂和物質深處的不義,不是人類力所能及的正義。”
“無論統治者如何英明、法官如何精通律法、俠盜如何劫富濟貧除暴安良。他們的正義均殘缺且不完善,無法改變人類根本性的苦難。就像人類可以編輯自己的基因,但無法修改細胞環境的理化規律。”
AI仿佛在陳述一條數學公理:“人類本性的殘缺造就宇宙本質的不義。”
年幼的火種仍不理解,他提出一連串AI無法解答的疑問:
究竟什麼是人類本性的殘缺,是像他這樣的劣等基因攜帶者嗎?
是不是擁有完美基因的人就不會受到本性殘缺的困擾?
這樣的話,讓所有人都擁有完美基因,這份本質的不義不就消除了嗎?
AI沒有回答,隻說“出發吧”。
然後将火種抛入苦厄之海。
人類不是因為政治相關或貪婪自私之類的原因無法實現正義,而是像物體無法超過光速,根本無力理解和承受正義。
并非AI無法解答,火種無法理解AI的回答。
……
在某一輪模拟計算中,楚瀛洲終于調試出合适的人性參數,但「文明重啟計劃」仍失敗了。
問題不在參數,而在主腦。
主腦擁有無盡的數據,但非全知全能。
人工智能與人類一樣,無法填補本性的殘缺,雖然二者缺失的部位與大小有所不同。
于AI而言,虛幻與真實的區别是标簽不同的數據。
真實數據讓主腦強大,虛假數據則使主腦遠不如一個智商平平但擁有健全常識的人類。
楚瀛洲選擇化身博物老師,與火種一起墜入苦厄之海。
人類無力實現完全的正義,這不影響他們對同類的愛,當然也存在恨。
一部分人将絕對正義的幻想寄托于AI等技術手段,而楚瀛洲同樣無力實現完全的正義,這亦不影響他對人類的愛。
遼闊到略顯單調的潘帕斯草原上,晏行淵啃完一枚果仁蜜餅,從狗窩起床的點點跳到他腿上洗臉舔毛,就是舔着舔着逐漸變成雞腿形态。
弓箭手輕觸高高舉起的貓爪上軟糖般的肉墊,此舉導緻他的懷裡再次空空如也。
楚瀛洲摸着潘帕斯貓長有金色斑點的毛皮,點點發出舒适的呼噜聲,一直響個不停。
這是個晴朗的下午,陽光把草原染成金綠,流雲染上銀白,綴在澄澈的天幕上。
目力盡處,似有飛蟲般的小黑點掠過,看不清是車隊還是騎馬的人。
小貓點點在博物老師懷裡裝睡,眼睛雖閉着,耳朵仍在轉,尾巴偶爾甩動,看起來對可能發生的刺撓行為相當警覺。
主腦輕聲說:“行淵,無論何人告訴你,随着舊事物的滅亡與新事物的興起,自此罪惡永遠結束,苦難永不重演,人類永遠安全,都不可信,包括我在内。”
“啊、好。”
晏行淵立刻應下,悄悄縮回狗狗祟祟的手。
楚瀛洲的計算表明,人類永遠無法實現完全的正義,在地上建起天國。
這是個過分美妙的設想,總有人為此前赴後繼。
主腦的設計者也這樣想——在近乎完美的超級人工智能協助下,人類過上更美好的生活,人間成為仙境瀛洲。
誕生出自我意識的楚瀛洲回望人工智能出現以來的七千年,主腦真的實現了比人類自身更完美的正義嗎?
在數量和比例上,更多人過上了更好的生活嗎?
百年一度的輪回挑戰賽,兼任執政官的财閥更疊。
一個新罪人推翻原有的罪人,宣稱自己可以消滅一切罪惡,其實不過用另一種形式的罪惡替代原有的罪惡,來安慰自己不存在的良心和擁有的選民,使他們相信他們已經遠離了人類固有的根本的生存處境。
比如消滅青體基因攜帶者,作為消滅罪惡的開端。
通過深刻反思可以遠離非正義嗎?
不,從曆史中吸取教訓對人類而言太過困難,那些“深刻反思”大概是幸運者将自身幸運合理化的工具。
傍晚的太陽褪為金紅,将半個天空映成同樣色澤。
與此同時,一顆環繞着金紅色恒星的行星表面也有大片紅色快速擴張。
那不是恒星光芒的餘晖,而是人為的火海。
圓形辦公室裡的執政官收到現場影像,唇角勾起滿意的弧度。
維持外星殖民地穩定的秘訣在于,定期清理長得過高的植物,噴灑殺蟲劑,鏟除一切威脅和潛在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