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琛用醫院的撥号電話聯系上管家，沈玉枝躲在診室不願出門，他便盛了半小盆清水卡在右腿與輪椅中央帶回去。裴琛絞了塊濕帕子給他擦臉，澄澈的水登時灰了半盆，一陣名為羞惱的情緒從水盆蹿上沈玉枝的腦中，幸好管家來的夠快，他帶着一方巨大的食盒直奔醫院，甚至還有四五套衣物以供二人挑選。沈玉枝此前雖是姨娘，可他從來沒享受過管家此等待遇，有了幹淨的衣物，沈玉枝總算肯“移駕”到專屬的豪華病房。

“你的手還傷着，我喂你。”

裴琛夾了一筷銀絲卷送到他唇邊，沈玉枝看也不看便張口咬住。由于唇上有傷，他隻能嘟着嘴低頭去咬，裴琛看着好笑，他耐心等沈玉枝将銀絲卷咽下去，又夾了一小塊更好入口的八寶飯送過去。

二人一個喂一個吃，這畫面竟也奇異地和諧。唯有013覺得驚奇，宿主的舊傷明明在右手，用左手拿起勺子來吃不比裴琛一筷筷喂來得快？光團落在沈玉枝肩上，眼睜睜看着這兩人硬是到分食完畢也沒能想起來宿主的左手完好無損。

用飯時想不起來，等吹頭發想起來左手時就又覺得用着别扭了，沈玉枝填飽肚子後便去豪華病房内間的浴室中沐浴。不愧是裴琛手下北城最豪華的私人醫院，這間浴室裡配備齊全，甚至還有一台電吹風。不過沈玉枝的頭發又多又長，還沒等吹得半幹，一直舉着吹風機的左手就沒了力氣，沈玉枝将要把吹風放下，裴琛挪動着輪椅抵來一隻軟凳，他接過吹風機，以五指做梳拂過面前如絲綢般墨色長發。

在嗡嗡的電機與風運轉之聲中，一陣清甜的荔枝香氣随着吹起的發絲襲至裴琛鼻尖。

這不是任何商鋪中能買到的，裝在漂亮玻璃瓶中的工業香水味道，而是古樸、經年累月又觸手可及的暖香。

裴琛鼻尖微動，他輕輕吸了口周圍沁着體溫的荔枝香氣。

又忽然覺得唐突。

他掩飾着拿起妝台上的銀梳，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這是成親是喜婆要說的吉祥話，裴琛看着發絲緩緩從銀白的梳子下穿過，他不由得在想，如果，如果沈玉枝穿上嫁衣該是何等驚豔模樣。

裴琛的心随着手上吹風的震動怦怦跳着，他将沈玉枝的頭發梳順後關上風機，沒有了熱風，荔枝清清甜甜的香氣又繼續萦繞在沈玉枝身上了。

“吹好了。”

直到他出聲時，才發現自己的嗓音竟喑啞至此，裴琛忙咳了一下，匆匆轉着輪椅移動至小沙發邊胡亂挑了套衣服。

雖然他傷在大腿處實在不便洗澡，但裴琛還是僵着身體拒絕了沈玉枝“禮尚往來”的幫助，等他終于避開傷口沖洗完全又換上幹淨衣物出來時，沈玉枝已經趴在病床邊睡着了。

他太累了，卻仍想着要把病床留給裴琛這名傷員。

這樣睡醒後會不舒服，裴琛單着一條腿站起來把他抱到床上，這樣大開大合的高難度動作他做的臉不紅氣不喘，等到給人蓋上被子後擔心壓住頭發睡不舒服的時候，裴琛緊張到幾乎屏住呼吸。

他輕手輕腳地擺弄着側臉與針頭中間壓着的黑長順滑的發絲，手心不慎向上碰到了沈玉枝微涼的臉頰，睡夢中的側顔忽然順着發絲壓了下來，沈玉枝閉着眼蹭了蹭裴琛的掌心，他确實在睡着，像一隻幼貓到了充滿貓媽媽味道的棉絮窩裡般安心地睡着。

裴琛一時僵住，他甚至忘記将手抽回，而是一直墊在沈玉枝的臉頰與柔軟的鵝毛枕中間。

他的鼻翼小小地翕動着，清淺的呼吸噴在裴琛手腕内側的動脈處，裴琛順着手腕看上去，是如遠山黛的眉毛，恬靜閉着的眼睛和纖長的睫毛，精緻挺直的鼻子，還有那雙飽滿鮮嫩的唇。

當年的小荔枝是什麼樣子呢？

裴琛努力回想着自己與沈玉枝的初遇，過于久遠的記憶有些模糊，不過他仍能從種種蛛絲中剝離出一個細瘦的、枯黃着枝杆的小荔枝。

而現在的小荔枝如他的唇般柔嫩腴潤，已經成熟到吸引着人忍不住擡手采撷，裴琛垂眸看着掌心中的睡顔，沈玉枝正毫不設防地睡着，他口中嘟哝了一句裴琛聽不懂的詞語，他俯下身細聽，猜測沈玉枝應當是在喚一塊名為“西筒”胡牌。

“哥哥！”

裴琛隻覺掌心中細膩的溫度抽離，他還沒來得及轉過頭，下一秒便擡手把闖進内間要抱抱的裴安擋在病床外。

“噓。”

“别吵了我的小荔枝睡覺。”

他在小荔枝前加了“我的”二字，他也隻敢在沈玉枝聽不到的時候将他歸到自己的所有物之中，裴安聽話地捂上嘴，黑溜溜眼睛在姨娘和哥哥之間轉來轉去。

“哥哥騙人，”裴安小聲用氣音說：

“安安吃過荔枝，荔枝不長姨娘樣子。”

裴琛笑了笑，伸手把裴安抱到未受傷的那條腿上坐着：“那安安是更喜歡荔枝，還是更喜歡姨娘一些？”

“當然是姨娘！”裴安想也不想答道，不過他歪了歪頭，顯然不理解哥哥為什麼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

“那安安要答應哥哥保護好他。”

裴琛摸摸裴安的小腦袋，孩子的瞳仁澄澈分明，他用力點頭回應哥哥的話：“我會保護好姨娘的！”

“現在小荔枝要睡覺，小男子漢可以自己去見醫生嗎？”

“可以！”

裴安的小臉上滿是堅毅。

不過他前腳虎頭虎腦地答應了去診療室，後腳走到垂手侯在外間的管家身旁時又開始害怕自己單獨一人，他抓着衣角擰來擰去，無助地看着輪椅上的哥哥。

“哥哥會陪着安安走着一段路，但安安要記得，有些事終究要自己面對。”

裴琛還是心軟了，他沖裴安招了招手，這名心智隻有四歲左右的孩子如乳燕歸林般跑過來，用力抱住了自己的哥哥。

“走吧。”

裴琛向管家道，他被裴安抱住不便操縱，隻能由老管家上前接手輪椅的控制權。在被管家推出病房内間之前，裴琛忽然回頭看了側躺在床上的沈玉枝一眼。

管家貼心地關上病房門，待偌大的病房重回寂靜之後，沈玉枝緩緩睜開眼。

他眨了眨眼睛，緊接着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