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眉間輕攏。
見對方依舊沒有停留之意,便又喚了聲,卻還是沒等到對方回眸。
樓懷川有些不知所措,被無視的恐慌頃刻攫取了他的心髒,催促着他邁開步子跟上去,樓懷川長臂伸展,卻在将将觸及林照雪的手腕時,被人猛地拍開,原本白生生的手背上旋即浮出一片刺目的紅。
他驚愕擡眸,闖入眼簾的是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她沉沉地與他對視,銳利的神情中帶着難掩愠怒的厲色。
樓懷川呼吸驟沉,略帶惶惑的眸間覆上一層厚厚的陰翳,他唇線拉直,胸間像着了團足以洞穿肺腑的烈火。
他不說話,林照雪自然也無開口的興趣,她果斷轉身上了馬車。
“殿下莫要再碰那個案子。”樓懷川的嗓音低沉冷肅,明明是個文臣,此刻周身的氣勢卻好似那些個沾染了殺伐之氣的武将。
對方沒有應答,耳邊唯有塗飾着金漆的馬車車轍行駛于地面的聲音。
樓懷川怔忪地站在原地,看着漸漸遠去的馬車消失在拐角,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淨,蒼白得不似活人。
扣住梨木箱的手青筋暴起,指節泛白,包銀的邊角或是有些鋒利,在指腹上劃出了道小口,洇出血滴,卻絲毫沒有引起主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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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正值街上熱鬧之時,吆喝叫賣聲不絕于耳。
自從神女變妖女,降下“皇室子三十而亡”的詛咒後,燕南朝堂動蕩多年,百姓的生活多少也受了些影響。
如今這派鬧市街景來之不易,馬車中的人卻無心欣賞。
鋪天蓋地的愧疚仿佛一層層厚重的棉被壓得林照雪喘不過氣來,她疲累地倚靠在車壁上,明明是閉着眼,面前還是如走馬燈般劃過一張張熟悉的臉龐。
丹野離家的那年,才十三歲,是家中備受寵愛的獨子,家境雖說不若高門豪紳,卻也算得上是殷實。
他們一家行善積德,受人愛戴,祖母更是整個鎮上出了名的大善人,當年仙逝出殡之時,家家戶戶都沿街掩面相送。
但祖母去世後不久,丹野便險些被人從家中擄走,恰逢父親歸來撞見,為護他與黑衣人纏鬥,打鬥的聲響引來了母親和祖父,三人齊力阻攔,才讓丹野順利逃走。
隻是待風聲過去,他趁夜色從躲藏了多日的山洞離開,偷摸回家時,便看見那熟悉的院壩中隻剩三副即将出殡的薄棺。
鎮上的衙門因遲遲尋不到兇手,便推斷是失蹤的丹野喪心病狂,發瘋殺了自己一家,草草了事。
他悲怒交加,唯一的念頭便是上京告禦狀。
丹野離開的時候,身上隻有祖母為他求的玉佛,沒有半點兒盤纏,所以他隻好做起了乞丐,一路乞讨而來,誰料方至京都,便被京都圈上地盤的乞丐團團圍住,戲弄取樂。
躲避間,挂在胸前的玉佛不慎露了一角,被眼尖的乞丐們發現後,便一擁而上地搶了起來,他那時護得太緊,惹得乞丐們惱羞成怒,差點把他活活打死。
幸虧林照雪的馬車路過,乞丐們的哄搶擋了她的路,引起了她的注意,順手将他救了下來。
可如今,丹野還是死了。
因為她的疏忽,因為樓懷川那被她縱得變本加厲的獨占欲和控制欲......
一切都是她的錯,她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原諒幾次三番壞自己事的樓懷川。
分明在丹野臨行前,她還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自己會護他平安歸來的......
終究是她對不住他。
不多時,禦駕在一處小樓前停下。
小樓紅漆碧瓦、層樓高起,每層的飛檐處都懸着盞黃紙燈籠,中央橫挂着泥金彩漆的牌匾,上面是飛龍舞鳳的“紅樓館”三字。
白日的紅樓館還未營業,與外街相比,稍顯冷清,但在這條尋歡作樂的煙花柳巷中便不足為奇。
林照雪被扶下禦駕,吩咐好車夫,單手提着裙擺上階,在緊閉的镂空雕花的木門上輕叩。
少頃,有人将門拉開,是紅樓館的老闆柳娘。
“殿下來得正好。”
驚訝的情緒隻在初見時于柳娘的臉上掠過,很快便隐去了,她側身讓出道來,引着林照雪直奔紅樓館尋常不待客的後院而去。
眼前是一道挂着不起眼的藏青色布簾的拱門,還未踏入,便隐隐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啜泣之聲。
林照雪腳步停滞,雙腿上像是綁了塊巨石,重得她擡不起來。
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敢進去。
柳娘已然為她撩起簾子,林照雪咽了咽幹澀的喉口,偏過頭将眼角滲出的淚珠擦去,狠狠深吸了口氣,才提腳邁入。
紅樓館的妓子小倌皆在,與丹野交情好的便站得靠前一些,他們打扮素淨,遠不如尋常那般妖豔魅惑,發現林照雪的身影後,紛紛欠身行禮,自發讓出條道來。
那上首擺了張案桌,香火缭繞地供奉着丹野的衣冠和一個玉佛吊墜。
明明一切順利,馬上便能跟着丹野找到對方老巢的,誰知竟落到如今這個局面?
人未回來,線索盡斷......她再沒有第二個五年來培養新人了。
為首那人一身缟素,秋眸洇淚,持着還未燒完的紙錢,凄切地望向林照雪。
她唇瓣緊抿,面色沉重,走上前取出三炷香。
“殿下不可。”那人隔着一線距離懸空按住林照雪持香的手,“丹野如何受得起殿下的供奉?”
林照雪搖頭:“銜青,是我的過錯才令丹野白白喪命,他如何受不起?”
“殿下——”銜青還想再勸,又被她一個眼神止住。
林照雪上完香後,又拿了塊小金錠塞到柳娘手中:“勞煩媽媽為丹野停靈七日,尋個依山傍水之處好生安葬。”
“殿下不必如此,”柳娘将小金錠推了回去,“丹野是紅樓館的人,又無甚親屬,為他處理身後事,本就是妾身應做之事,換得這館中的哪一個,妾身皆會如此。”
“媽媽還是收下吧,不若我心中着實愧疚難安。”
聽她這般說,柳娘再沒理由推辭,她掃了銜青一眼,招呼着其餘的人上樓休息,準備晚上迎客。
人稀稀拉拉地離開,原本稍顯擁擠的後院一下變得寬闊起來。
入秋的風微涼,拂過之時,林照雪的手指不自覺蜷了蜷,她走到供桌邊,拿起那個小玉佛輕柔地摩挲:“丹野的玉佛,怎會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