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是世間再次毀滅的獵獵風聲,伴随着她焦急的呼喊:“阿佑,你一定要出神山,去看看這世界。”
看看這個世界?
溫佑不解,卻在思索後照做了。
他的身體從昆侖山飄起來,落在了很遠的塔亞島。
無數異能的湧動沖擊着遺址的牆壁和地面,讓整座島嶼周圍的海浪不斷咆哮。
飄蕩的靈魂短暫的在人群中停留了一會,又來到世間。
神卷劃開世界上的縫隙,将不同的人生展現在他的眼前。
——毒辣的太陽炙烤大地,将窗戶上的綠藤烤幹,屋裡的空調和風扇卻都處于關閉狀态。女人熱的汗水直流,卻依舊在廚房忙裡忙外。
這是間不足二十平的出租房,牆壁是薄薄糊上的一層紙,地面是未經裝飾的水泥。說是廚房,其實也隻是一張桌子搭出來的竈台,上邊放了個電磁爐,兩把椅子位于旁邊,有一張椅子的腿還斷了一節。
女人終于掌好了飯菜,将它們整齊碼放在桌面。男人隻看了一眼,就将靠近自己的肉菜轉回女人那邊,笑着說:“中午幹活吃過了,你多吃點。”
飯後的夜裡,他們依偎在狹窄逼仄的單人床上,互相緊緊擁抱着對方。
男人說:“我一定會給你更好的生活。”
這樣的話他似乎也說過無數回了,女人總是一笑帶過:“隻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很開心。”
他們一無所有,并不影響他們歡聲笑語。
生活窘迫,可無論是誰都沒想要放手。
時間不斷的變換着,溫佑意識到過了許多年,是因為窗台那枯了又長的綠藤,被換成了名貴的蘭花。
窗戶上擺着名貴的茶幾,晾曬的衣物多了孩童的口水巾。
他們住上了更大的房子,可歡聲笑語不見了。
直到一個夜裡,女人撕心裂肺的質問響徹天際,巴掌聲随即響起。
男人捂着通紅的臉,一腳将女人揣翻在地面,揪着她的頭發往門口扔,像扔掉一件已經爛掉的垃圾。
“她隻是愛我這個人,至于你,你不就是圖我的錢嗎,你給我滾!”
雪花翻飛的日子裡,屋外呼嘯的寒風刮得溫佑耳邊很疼。
女人抱着女兒坐在馬路上,身邊是同樣被當作垃圾扔出來的衣物。
也不過寥寥幾件,他竟然說她圖他的錢。
女人看着天空中的雪花,終于沒再忍住,哇哇的大哭出聲。
她這一生大概也就這樣哭了三次。
第一次出生,她以為來了很美好的世間。第二次男人求婚,她以為終于嫁給了愛情。
現在她也這樣,哭累了便呆坐在原地,隻是眼淚還止不住的流。
在漫天的雪花裡,神明降臨在她身前,給予她重新選擇的權利:“你願意讓這個世界,重來一次嗎?”
女人似乎很平靜的看着眼前的神,思索後搖了搖頭,看向懷中緊張而臉色蠟黃,卻始終抓着她衣角的小孩。
“不要,我還要跟女兒繼續過下去呢。”
她對于神明有些警惕,緊張的抱住女兒,提上沉重的桶就要離開。
身後傳來神明不解的詢問:“可是你現在很痛苦,為什麼呢?他最後還是會不愛你,為什麼要開始。”
女人頓足在原地:“是,是很痛苦。但好多年前的出租屋裡,我們很幸福。”
“隻是,愛留在裡面一去不複返了。”
“可我的女兒,我永遠不會扔下她。”
神明沒再說話,目送着女人離開。
人真的是種很奇怪的生物,因為富有情感,才會做出很多善或惡的決定。
分明她現在的痛苦足矣将她摧毀,可當她看向懷裡的女兒時,又像是生機破土而出的幹地,逐漸生長成參天的大樹。
其一。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五彩斑斓的店牌亮着。上班族從斑馬線急匆匆的穿過,轎車的喇叭聲在高樓大廈間回響。
城管按照規矩趕走攔路的攤販們,其中有位老人的身影毫不起眼。混雜在熙攘羽絨服裡的破舊軍大衣,挑着磨得發亮的扁擔,兩邊都吊着張沉重的框。
被和攤販吵起來後暴怒的城管踹了一腳趕走之後,他默不作聲的挑起籮筐,沒再像其他攤販那樣另尋地方,而是看了眼自己框裡的橘子,默默往郊區的老家走去。
這一路走的又遠又長,他氣喘籲籲,卻像是不知道累。直至到家,才将東西放下,猛地吸了一口氣,半倒在床上。
溫佑有些擔憂的想要上前,卻見他又慢慢醒了過來,搓搓凍僵的雙手,從櫃子裡拿出了藥。
“嗨呀,還真是不服老不行咯。”
他吃下的,是白色瓶子中最後一粒藥丸。
搖了搖空蕩的瓶子,短暫的怔愣之後,他砸吧下嘴唇,轉身往外走去。一直到找到照相館,才駐足停下,于門外糾結幾番後掀簾進入。
店家正坐在桌前追劇,沒注意到他輕輕的腳步。
老人也不惱,直到店家看完了這一集,才小聲問道:“你好,這能拍照不?”
瞥見店家被吓了一跳後不虞的臉色,他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着急忙慌的補充:“我有錢的。”
兜裡掏出一沓皺巴巴的票子,從一百的到幾角的都有。店家沾着手接過去,問他:“拍啥,我們有家庭合照還有個人寫真……”
“遺照。”
“我自個的遺照。”
店家愣在原地。
老人眼神閃了下,又塞上幾張票子:“是不是錢不夠,我還有的。”
“不是。”店家将所有錢都塞回老人兜裡,“這個我們都是免費拍的,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以後送個橘子來哈。”
老人拒絕的話咽回嘴裡,點了點頭:“謝謝你啊,你是好人。”
不多時,照相店裡響起“咔嚓”一聲,黑白照片裡倒映出一張樸實蒼老的臉。
老人将感謝的話說厭,才一步三回頭的轉身離去。
翌日,店家開門時,在地上發現了五大筐橘子。不少還打着清晨的霜,一看就是剛摘下來的。
而老人此時,握着張車票,驅車前往了另一個城市。
他的人生讓溫佑覺得有些許寡淡,直到,他停在了一座紀念館前。
沉痛的氣息伴随着無數夭折的人生席卷而來,溫佑微微蹙眉,看向他緩慢走入的那個紀念館。
不遠處正巧有記者在鏡頭前做采訪。
老人破舊的衣服,眷念的神情,很快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走過來将話筒對準老人的下巴:“這位先生,能跟我們說說你的故事嗎?”
溫佑本想側耳聽下去,可在那邊的老人思索後張口的刹那,喧嚣可怖的戰火便從溫佑耳畔擦過。
他看見老人穿着軍大衣,在雪地裡穿行,用凍紅的手朝敵人扣動扳機。而位于千裡之外的家裡,親人卻在侵略軍的摧殘下,以悲慘的死法紛紛隕落。
冥冥之中仿佛有所感應,因為淚水奪眶而出,又順着臉頰滑落。他高舉手中的砍刀朝敵人沖鋒,偏偏他最後活了下來,而戰友們盡數犧牲。
帶着榮譽,他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家裡,又像是空曠的家,逐漸在這個世界被遺忘。
他曾是這個世界的英雄,甚至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卻在多年後無人問津。
采訪的人們風一樣來,在短暫的感慨過後,又風一樣離去,剩下他獨自站在原地。看着那些被殘忍殺害的同胞,試圖從中找到自己親人的縮影,心情沉重又悲痛。
神明在此時降臨于他身前,問他:“如果可以,你願意讓一切重來嗎?”
“你可以留在自己家人身邊,保護好他們。”
誰知老人在聽到後,選擇了沉默,最後竟然搖了搖頭:“不願意。”
的确,他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兒女,想到了朝自己盈盈一笑的妻子。
可他也想到了,那些犧牲的戰友。
似是看出了溫佑的不解,他歎息一聲,朝紀念館外走去,看向聳立的高樓大廈,熙攘穿梭的人群:“我們犧牲了那樣多,才有了今天。如果我不去的話,又有誰會死在那場戰役裡呢?”
“所有人都想要重來的話,誰來守護這些呢。”
“年輕人,”他老眼昏花,早已看不清瞄準鏡,也無法分辨敵軍的衣服,将溫佑當成了最普通的人之一,“這個世界現在很好,是我們付出了無數努力才得到的。以後可能也會有戰争,但總有人為了自己的家園沖出去,前赴後繼,守護這天下長平。”
分明他剛才也是痛苦的,可他卻仍舊不願意重新開始。
溫佑一直走過了很多神卷帶來的人生,直到最後,他看見從前的自己。
在離開神山後,為了明白“看看世界”的意義,選擇消除所有記憶,進入大千世界裡。
那個他,從不為具體的事情而耽擱人生,隻是不斷的前行着,感受和體驗着這個世界。
有人罵他拿着微薄的薪水,不懂得生命的意義。
他也曾彷徨驚慌過,直到遇到那個苦行僧,一步一叩首的登上長階,側頭告訴他:“你的人生,怎麼有意義你來決定。人這一輩子不過就是體驗,問心無愧,開心便好。”
所以他現在。
溫佑想。
他想做他想做的事。
金色的神草華光在女娲伏羲像上綻放。
衆人驚詫的目光裡,渾身布滿奇異紋路的溫佑從中走出。
這些紋路從顱頂向下舒卷延伸,分化出無數細枝末節,尾端卷起宛若祥雲。
似百草争相綻放,又散發出奇異光暈。
特管局一幹人還不明所以的間隙裡,燭九陰和應龍對視一眼。
山海經鬼草,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