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考入了武定區的蓮花派出所，安排在戶籍科工作。

這是公安系統的基層單位，與人民群衆親密接觸的第一線，麻煩事多壓力還大，最關鍵工資也不高，唯一勝在這是鐵飯碗。

怎麼鐵？

老輩人都認為，能進入國家機關工作就了不得，不僅讓全家人面上有光，這份工作還穩若磐石。除非是你自己辭職或是犯嚴重的原則性錯誤，不然一輩子都不可能被辭退。

所以秋水的媽媽趙岚很開心，隻覺女兒堪比找到了一個敦厚可靠的老公，半生都有依了，男方還永不可能會出軌。

秋水無所謂，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份寡淡無味的工作，并未費任何口舌去讓母親明白---這些想法實在守舊得可笑。

反正一切隻為了媽媽，她高興她滿意了就好。

秋水的大學是在京市上的，畢業後她原也留在了這個一線大城市工作。

她一直很優秀，找到的工作單位自然不差。工資高不說，公司管理層都已在考慮給她解決京市戶口了。

前程一片錦繡，而她的年華也将将好，似朵含苞待放的花兒，朝氣蓬勃；又譬如才打了雞血，幹勁兒十足。

她本可以飛得更高、更遠，然而媽媽趙岚無論怎樣都不願随她去京市落地生根。

“我在那邊人生地不熟，而且城市太大了，放眼一看到處都是高樓大廈，眼睛都看花了！”

“除了房子多，紅綠燈多，馬路多，車多人也多……什麼都多。大家說話的口音還很雜，天南海北，我都聽不懂。每次出門買個菜我老是擔心自己會迷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還有，那邊坐車刷卡、進小區刷卡、買東西付錢也刷卡……什麼都要刷，刷了手拇指還要刷臉。太複雜了，我實在搞不懂，也記不住。就算當時你教會了我，轉頭很快我也就忘了。要真是從此以後就在那邊長期生活了，我不是盡給你找麻煩？”

她如是焦慮地說。

趙岚是小門小戶出身，文化水平不高，中師畢業，性子溫婉得近乎膽小而怯懦，又沒什麼主張。她安于現狀，畏于改變，像隻得過且過的寒号鳥。

其實更貼切的形容，她的媽媽就是一個巨嬰---秋水深谙她的習性。

秋水是單親家庭，隻一個母親。

有這樣單薄的家庭和這樣性子柔弱的媽，秋水早早就習慣了主動挑起養家糊口的重擔，習慣了做這個小家的頂梁柱，也習慣了為自己和媽媽安排好一切。

二人就這樣相依為命多年。

以前上大學不必多說，母女倆雖長期分隔兩地，但那時候她有寒暑假，想要回老家看她很方便，可是工作後就沒有了長假期。

好單位，工作強度自然也大，秋水忙起來就沒個空閑。請假次數多了難免影響工作，也影響上司對她的觀感。

趙岚也心疼女兒工作賺錢不易---回一趟老家，機票錢、車錢、吃住行，各種花銷，哪裡是跟母女倆住在同城，幾塊錢的公交車費就能搞定的一樣？

于是她開始學着撒謊，常常是生病了盡量瞞着哄着，且越來越少于主動打電話給秋水，導緻秋水就對她各種不放心。

秋水這才會在工作有了起色，手裡也有了一筆存款足夠支付一套小房子的首付款後，欲要将媽媽接過去，至此便就在京市紮根下來的打算。

隻是她沒料到母親于挪窩這件事情如此抗拒，對新環境這麼害怕。

自她給她說了自己的安排後，趙岚還因此好長一段時間裡都患上了焦慮症，新陳代謝紊亂。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趙岚的年紀已日漸大了，入了更年期後，身體裡潛藏的很多毛病輕易就能勾出來。

不過，這麼一回折騰，母女倆都心累地夠嗆。為此，秋水不得不将人生規劃打亂，重新籌謀一切。

趙岚也深知自己這個女兒很有想法，自高中起，她就已經處于被秋水安排的地位。

但她并不想拖累女兒，歎着氣說：“你不用管我，我在老家生活得很自在很舒心，去了那邊反而毛病還多些。”

但說是這麼說，可她在跟秋水通電話的時候，卻總是會不經意地流露出對女兒遠在異地他鄉生活工作的不安和落寞。

“電視上演外來妹是很受本地人的歧視的，你都不知道自己得要比人家多努力多少倍才能得到公平的待遇。”

秋水笑說：“媽，這裡是首都，不是廣州不是香港不是上海。”

她盡量語氣輕快地安撫她道：“再說時代早就不同了，人們的觀念更新換代快，歧視外地人的土著已經很少很少，至少這些年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你看的那些電視劇都不知道是多老的片子了，完全跟不上時代了好嗎？”

趙岚又說：“工作定在了那邊，以後你多半也會在京市找男人結婚安家，那就永遠留在了京市。我們娘倆兒隔得這麼遠，萬一将來你的婆家欺負你怎麼辦？哭都沒地方哭啊。”

“婚後婆家肯定很快就會催你生孩子。媽媽聽說北方人大多都重男輕女的，要是你沒生出個兒子來，婆家人肯定天天給你臉色看。”

“到時候你一邊要上班，一邊還要照顧寶寶，你男人和婆婆都指望不上的話，媽媽離得你這麼遠，也沒辦法随時過去給你看孩子啊。唉---，以後你可怎麼辦喲？”

……

媽媽總有操不完的心。

上大學時，擔心她孤身在外不會照顧自己，不會吃不會穿。參加工作後，她開始操心她的感情生活。可秋水連男朋友都還沒一點眉目，對方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裡玩泥巴呢，她又已開始臆想将來她婚後會受到丈夫和婆婆的各種虐待。

趙岚是水做的人，這些話千篇一律地已不知說過多少遍了，秋水仍舊聽見了手機那端幾不可聞的啜泣聲。

這些年她雖已習以為常，卻也忍不住鼻尖發酸。

秋水說：“媽，我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了。我守着您，我們倆還就這樣一直相依為命。”

“說什麼傻話？嫁人生娃是女人的必經之路，不然就不是個完整的女人。算了，兒女自有兒女福，媽媽我就是瞎操心。你好好工作吧，我挂電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