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走快點,去晚了就賣不完了。”
他嘴上這樣說着,步子還是遷就着慢了下來,等郁祈安跟上,試探性地問了句:“你和你媽好像很怕你爸?”
半天沒聽到回答,他快速掠了一眼旁邊的姑娘,她頭埋得很低,于是補了句,“不想說就……”
“嗯。”郁祈安悶悶的聲音從胸腔擠出來,雖然很小,足以讓他聽見,“但他不喝酒的時候還好。”
“熱的話把頭發紮起來,有發繩嗎?” 看她小臉上密密麻麻鋪着一層汗珠,楊一良騰出右手,伸過去,拇指在女孩額頭輕輕擦了擦。
似乎是被他的動作給吓到,郁祈安突然像個受驚的小獸别過臉去,又感到自己動作太大有些不禮貌,扯開話題:
“哥,你爸媽呢?”
換做是别人,郁祈安不會問這個問題,以前的小孩每次被問到都會哇地一聲哭得泣不成聲,然後她被郁新生打一頓,漸漸地就不敢問了。
她以為楊一良不一樣,隻是小孩出于本能地脫口而出。畢竟他們這個年紀,父母幾乎就是整個世界。
這次輪到楊一良默不作聲了,郁祈安心領神會也沒再問,跟着楊一良往菜市場的方向走去。
碧空如洗,一兩朵雲悠閑地飄在西南邊,軟綿綿地躺在天上,遠山朦朦胧胧綿延在路的盡頭,路邊盡是油油的綠意。楊一良說雲的那邊是彩雲之南,山水美得像一幅畫,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郁祈安說她也想去,讓楊一良一定帶上她。楊一良拗不過這個話痨,随口應了聲好。
下班時間前後,菜市場還會有一波熱潮。菜市場在半個足球場大小的空地上,已經零零散散擺上了地攤,空心菜、小白菜正值應季,番茄滾圓粉嫩,紅辣椒明豔水潤。
有的攤上雖然沒人,早就用一個凳子或者一個箱子占了絕佳的位置,所以看着沒幾個攤,其實好位置都沒了。
“小楊,又來了?”一個婆婆坐在十字路口,一定是整個菜場最佳的位置,進出都會路過這兒,她看見楊一良熱情地招呼他們倆。
“嗯,鄧婆婆,我們來賣一些櫻桃,可甜了,送您一些。”說着楊一良伸手在箱子裡抓了一大把塞給她。
郁祈安焦急地想攔住,又拉不下臉面,這麼一大把賣了多好啊。她根本沒來得及考慮楊一良為什麼會認識這位老婆婆。
鄧婆婆見他後面跟了個水靈靈的小姑娘,小姑娘又見自家哥哥這麼不會做生意,氣的跳腳,樂地連忙說:
“不白吃你們的櫻桃,坐我這兒賣吧,這麼好的位置,别人還輕易從我這兒分不走哦。”
郁祈安看了一眼楊一良的臉色,見他點頭,也屁颠屁颠坐過去。
地理位置好果然重要,懶得走的打工人,在門口看到想要的菜就直接買了。楊一良吆喝得似乎十分熟稔,又說櫻桃怎麼甜,又說提前上架的價格算公道,還拿出自家種植沒有農藥這個殺手锏,對注重綠色食品的人一招斃命。
她就坐在旁邊,專心地啃鄧婆婆給的番茄,來買菜的人誇她長得好看,她就露出一口血紅的牙笑笑。然後目瞪口呆看着舌燦蓮花,與之前判若兩人的楊一良瞬間賣光箱子裡的櫻桃。
郁祈安:厲害了我的哥。
回去的時候孟立楠在廚房做飯,郁新生躺在沙發上玩手機,看見兩人回來,孟立楠擠出一個微笑,也不是很在乎地問了問賣完沒,結果沒想到兩人掏出了紅燦燦兩百元大鈔,有些吃驚。
孟立楠此時換了件長袖,不自然地把領口往上拉了拉,又說洗洗手可以吃飯了。
飯桌上一股酒氣襲來,郁祈安警惕地看了看郁新生,見他沒啥反應,一頓飯吃得像在森林裡覓食般,随時會被天敵奪去性命。
“剛才我們遇到警察抽查,要看我們的戶口本,我說我有身份證,吃完飯給送到所裡。”
楊一良一句話把氣氛降到最低溫,郁新生手上的筷子被猛然砸在桌面上,一時間劍拔弩張。
他卻繼續說,聲音裡絲毫沒有畏懼,“補辦個臨時的就可以,沒有戶口本不是更容易露餡?”
“我打聽過了,補辦身份證有個家長帶過去,不會查太多。”
郁祈安不敢繼續夾菜,看孟立楠一個勁兒對自己搖頭,大氣不敢出。忽然楊一良在餐桌下伸過手來,穩穩把她的小手包裹住。
良久,郁新生開口,“你帶他去看看,帶上祈安的戶口本,情況不對直接帶回來。”
門被關上,聞到邊上的酒氣,郁祈安忽然瞳孔放大,她不知道怎麼單獨和喝酒的郁新生相處,顫顫巍巍開始收拾餐桌,郁新生也不管她,端起酒瓶坐回沙發上。
“去雲南要身份證,沒有你爸爸的同意,我們都沒有身份證。”
“那怎麼辦?”
“待會兒回去,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要說話。”
“好。”
郁祈安不停在胃裡反刍這段對話,隐隐感覺不對,但見楊一良反抗郁新生的模樣,她又不自禁想相信他。
楊一良看出了這個家庭的不對勁,就是想要個身份證,然後找個機會溜出去。之前沒有身份證的日子太苦了。
“阿姨,我想改個名字,楊一良不好聽。”
“你想叫什麼?”
“我想叫齊鲲,鲲鵬的鲲。”
少年的聲音稚嫩卻異常堅決。
既然出來了,就和原來的家徹底斷了聯系。但他沒想到,他的這個決定直接将自己鎖死在了這個小城。
齊鲲在派出所被發現沒接受完九年義務教育,強制進入鎮上的初中就讀初三,和郁祈安一所學校。
“齊鲲,那就跟着阿姨和祈安一起住好嗎?把書讀完。”孟立楠歎了口氣,看着這個瘦小的男孩。
“好。”
回去後,孟立楠把事情如實告訴郁新生,換來一陣預想到的雷霆。男人随手拿起什麼東西就往她身上砸,好幾次差點砸到郁祈安,都被齊鲲擋住。
一時間鍋碗瓢盆落地的聲音,小孩子害怕尖叫的聲音,女人哭喊的聲音,不可開交。
好在他的怒氣在鄰居好意敲門提醒後稍微減弱,郁新生擰着一股氣磨着後槽牙指了指齊鲲後摔門而去。
齊鲲沒有床鋪,将毯子鋪在郁祈安床邊,隻有書桌的寬度,少年身形還未長開,恰好可以躺下。
郁祈安躺在床上,從剛才到現在一言不發,看向齊鲲的眼神裡帶着陌生與恐懼,一直避着他。
窗外沒有月亮,星星少得可憐,暗淡的光灑在齊鲲迷茫的臉上,這是他這麼久第一次住在房間裡,他卻利用一個女孩的信任,深深傷害了她。
“我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知道郁祈安沒睡着,緩緩開口,因為太久不說話,聲音變得幹澀。
半晌沒人回答,他半撐着爬起來看過去,女孩閉着眼睛背對着他,窗外清冷的光鋪在她身上,露出的手臂和小腿顯得蒼白無助,臉上一條若隐若現的淚痕劃過。
他注意到床頭櫃上放了一對白色的東西,沒仔細看又躺了回去,忽然發現手邊不知何時放了一個創口貼。
齊鲲雙手枕在腦後,緩緩歎了口氣,小聲道:“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