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立楠棕褐色的瞳孔深邃寂靜,泛出無助和絕望,她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剛才所有的心理建設都功虧一篑,“祈安,媽要死了。”
郁祈安腦中一片空白,胃裡像吃了一個秤砣,墜得她難受,身子忽然間輕飄飄的,聲音也從腸胃裡輕輕飄出:“啊?”
“宮頸癌,晚期。就剩幾個月了。”
“我要死了。”她又喃喃地重複了兩遍,這感覺很不真實,當某一天明确告訴你這輩子隻剩幾個月,像是做夢一樣。
“你看到了吧,過年的時候,那張初診單。”
出了檢查結果後,她不知道能告訴誰,郁新生會是什麼反應她現在已經懶得去猜,她原本不想告訴郁祈安,但是不說一定會讓兩人都後悔。
經過長長的沉默,郁祈安控制不住淚腺,眼眶裡包滿一次又一次,她睜圓眼睛看着孟立楠,她以後還能這樣看媽媽多久。
原以為和媽媽的一輩子還很長,突然間卻變成了倒數。
眼睛裡,光線被分割成細碎的渣子,世界像個被摔碎的寶石,晶瑩剔透地胡亂反射着光亮。
“媽,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死的,不是真的,她知道說出口也沒辦法改變,隻能呆呆地重複前半句。
“祈安,聽着,後面的日子媽媽就陪不了你了,之前差點不要你,是我的錯。”
孟立楠的聲音哽咽,郁祈安看見她被打那麼多次,每回傷痕累累,卻從不輕易掉眼淚,今天她眼眶裡流出的水珠卻像冰針一樣清冷,深深紮進她心裡,凍結住血液的流動。
“本來不想和你說的,但是我自私,不想留下遺憾,最後了我邋裡邋遢的,還得麻煩你照顧我。”
“還有你爸,喝酒了你就離他遠點,之後畢業了,能自力更生,不想見他就不見。”
郁祈安已經泣不成聲,大聲嚷着不準她再繼續說下去,什麼情況,搞得像是遺言一樣。
她伸過右手去拂拭媽媽臉上的淚痕,觸碰到的一瞬,卻忽然被她粗糙的皮膚給燙了一下,已經隐隐能摸到歲月在上面留下的褶皺,記憶中春光滿面的年輕少婦忽然堙滅。郁祈安兩手捧着媽媽的臉,不準眼淚再出來,媽媽低下頭,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緩緩閉上眼睛,欣慰地笑。
她說起小時候的很多事,大部分郁祈安都不記得了,從她懂事起,腦子裡就隻有怨恨。媽媽說她小時候不吃飯,吃一口要聽一個故事,累人的很。說那時候的郁新生還沒染上酒瘾,老愛抓些小蟲子逗她,每次弄得她哇哇大哭,後來膽子也越來越小。說她把她放在山上後就後悔了,拼命地趕回來,看到她滿頭的血,一身的傷,心都爛了,恨不得扇自己幾耳光……
她們感知不到外面的炎熱亦或是寒冷,思緒沉浸在過去,這一輩子,原來沒有想的那麼長。
發生什麼事,地球都不會停轉,郁祈安周天晚上被迫去上學的時候,深深體會到這點。
回到宿舍的時候,照例和室友寒暄了幾句,然後每個人在床簾裡支起一盞燈,不時傳出翻閱書籍的聲音。
這裡太安靜了,靜得她想大吼,想發狂,一整天的情緒都還沒散發出去,她這時憋得難受。郁祈安摘下助聽器,看着黑暗裡點點光亮,胸口鼓動着的一團氣實在憋不住,她悄悄出了門。
沒帶助聽器。
學校門口有一條河,是長江再細微不過的支流,此時街上人不少,她也漫無目的地順着河流向上遊走。
河邊的公路很寬闊,越往上遊人越少,昏黃路燈下不要命的傻蟲子被禁锢在射燈的範圍。她穿了一件黑色棉衣,盡力躲進黑夜。
路邊修了樓梯可以下到河灘,晚上的水很急,淹沒兩三級台階,她走下去,坐在第五級台階上,蜷縮在草叢裡,拼命大喊了一聲。
水流湍急,浪花拍岸,濺起朵朵水霧,順着風迎面而來,潮濕陰冷。她的聲音被淹沒在浪潮裡,她又毫不顧忌大喊了幾聲,花掉最後一口氧氣,想要吐盡胸中的濁氣。
*
齊鲲和張更三杯抱了幾瓶啤酒,一大包串,大大咧咧走在路上,有說有笑,透着旁人見了都躲遠的嚣張。
“鲲哥今天怎麼沒和小美女聊天?靈魂之交呢?”張更打趣道。
“甩了,交不到靈魂,放棄。”齊鲲才不會說被對方拉黑了。
三杯忽然停住,豎起耳朵,“什麼玩意兒鬼哭狼嚎的,大半夜鬧水鬼了?”
幾人聽見聲音站在路燈下不敢邁步。
“哎,那河邊有個人。”
“哎,那個人好像……鲲哥的妹妹。”
三杯話還沒說完,齊鲲忽然把手裡的東西丢在地上,三兩步往前沖去。
張更也認出了郁祈安,把手裡提的袋子急忙挂在三杯手上,跟在齊鲲後面。“廢話,那就是郁祈安!”
齊鲲步子邁得很急,但河邊水聲浩大,郁祈安也沒帶助聽器,完全沒有察覺,直到忽然脖子一緊,被人拎着後脖頸提起來,一雙粗暴毫不溫柔的手捏着她薄薄的肩膀往後拖。
“你他媽要死是不是?”
她聽見了齊鲲憤怒的聲音,狠狠從嗓子裡刮出來,暴戾野蠻。
在路燈下站定,郁祈安松了松領口,皺着細眉咳個不停,一臉幽怨看着齊鲲。
“郁祈安你什麼意思,他媽這麼跳下去,想過你爸媽的感受嗎?哪根弦又搭錯了,我他媽真想把你腦袋掰開看看,是不是有病。”
齊鲲穿了一件加絨深藍色連帽衛衣,臉上不知是氣的還是凍的,微微泛紅,劍眉倒豎,臉部俊俏輪廓在寒夜更顯陰冷,呼出的氣在眼前凝成霧。他毫不客氣地用右手食指重重地點在郁祈安額頭。
她沒有準備,不想開口,被抵地連連後退,皺着眉頭,眼睛瞬也不瞬桀骜地盯着眼前的人。還是張更在後面一把攬住她的胳膊,朝齊鲲賠笑:“鲲哥,别把孩子罵啥了。”
張更的手臂不經意掀起郁祈安耳邊的頭發,齊鲲忽然瞳孔放大,立馬伸手将她額邊頭發都挽到耳後。
沒有助聽器。
他舌尖抵着上颚,忍着怒氣,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郁祈安伸手不耐煩地比劃學校宿舍,忽然想起齊鲲看不懂,又翻了個白眼。
齊鲲忽然雙手比劃:跟我回去拿。
她驚訝了一瞬,堅定地搖頭,她不想回去。
齊鲲問她發生了什麼,她也不說,問她孟立楠在沒在找她,才勉強回複沒人知道她出來。
最後齊鲲扶額,比劃着問她跟自己回去,她搖搖頭,齊鲲又指了指前方,女孩這才同意,定定地看着齊鲲,她的眼睛在黑夜裡幽深晦暗,如一潭深池,倒影這月光卻看不清潭底。
一旁三杯和張更看得摸不着頭腦,之前難怪看齊鲲無聊了常在網上看手語教學,用處原來在這姑娘身上。直到看兩人指了指山上,這才看懂,一人抱着一大堆東西跟在後頭往山上的房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