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秋,巡按嶺南的薛停回京了,霎時間成了朝廷炙手可熱的紅人,八月十五恰逢薛停小孫女百歲宴,一時間送禮遞帖者無數,薛府上下人滿為患。
徐府與薛府關系一直不差,曾經還論起兒女親家來,隻是随着徐靜祺去世,兩家長輩來往複歸淺淡。此次徐寂甯在嶺南頗得薛停照顧,不管是出于感激亦或是靠攏這位皇帝眼前的紅人,徐府衆人也參加了中秋夜宴。
望着薛府張燈結彩的大門,徐夫人偶爾也會有幾分感慨。
她有五年沒有來過徐府了,上次來時兩家剛剛敲定了徐靜祺與□□栩的婚事,她帶着徐靜祺來為薛夫人過生日,這次再來,慶祝□□栩第二個孩子的出生百日,陪在她身邊的人也換成了南有音。
一進大門,男眷往前廳去,南有音則跟着徐夫人往後院走,一路上碰到不少官宦人家的夫人們,有與徐夫人相熟的,叫着她的閨名“徑幽”笑着迎了上來。
見到薛家主母,徐夫人久别重逢似得迎了上去,兩人拉着手,好似一對兒姐妹,說着各種客套話兒,其餘穿着金絲銀緞的夫人太太們圍繞周圍,一時花團錦簇。
大家聚在一起,吃酒賞月。
酒帶着淡淡的甜味,不苦也不烈,南有音嘗着好喝,暗暗多喝了幾口,酒過三巡,方才覺出酒勁兒,腦袋暈暈的,胃裡熱熱的,秋季本應涼爽的風也凝滞燥熱起來。
諸位夫人們頭上頸上的珠寶在燈火下閃着迷離的光澤,一片金山玉海,晃得南有音眼花缭亂的。胭脂水粉的味道與桂花濃重的香氣摻在悶熱的空氣中,越聞越膩,南有音有點喘不上氣,見徐夫人那邊用不上她,偷偷溜走了。
她有點醉,隻顧悶着頭走,全然不知道自己走到什麼地方去了,等回過神來時,隻見四周一片金黃色的菊花,不由得懊悔剛剛不動腦子,現在可好了,迷路了。
她隻好沿着菊花小徑走,忽而聽到了談話聲,心中一喜,循着聲音找人,但那聲音婉轉哀切,像是抽泣。她在一叢菊花後發現了兩個小姑娘,看打扮像是戲子,估計是請來的戲班子裡的人。
花旦打扮的在哭,小生打扮的在安慰,那抽抽噎噎的聲音叫人揪心,南有音蹲下身,問她們怎麼了。
“我真恨那些人!”小花旦抽泣着惡聲道。
南有音掏出帕子,遞給哭化了妝的小花旦,叫她擦擦眼淚,同時問道:“哪些人?”
“就是在台下聽戲的那些達官顯貴!”
或許是天黑的緣故,也或許是南有音蹲在她們身邊太親切的緣故,小花旦似乎沒有發現南有音一身的绫羅綢緞,與台下的達官顯貴一樣。
小生拽着小花旦的袖子,低聲急促道:“你可别說了。”
“你怎麼哭得這麼傷心?”南有音問道,“他們有人欺負你了嗎?”
“他們,他們好瞧不起人,拿我們取笑,”小花旦指着小生道,“她在戲裡演的書生中了狀元,台下的官老爺見她唱的好,要給賞錢,問她是想扮狀元,還是想當真狀元,她說想讀書識字,那些官老爺一個一個好像見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一樣,哈哈大笑,還說什麼下九流最是低賤、癡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話,我實在氣不過……”
小生無奈搖頭:“别哭啦,他們說得又沒錯,說得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什麼呀,況且也有人站出來替咱們說話了,再說了,他們笑歸笑,給的賞銀确實也不少,夠給你買身新衣服啦。”
小生用帕子輕輕擦了擦小花旦的臉,溫聲道:“乖,不哭了,咱們去重新化妝,過會兒還要重新上台呢,在多攢些錢,你跟我就能有自己的家了。”
“我就是氣不過他們瞧不起咱們,”小花旦抹了一把淚,油彩全花了,像隻花貓,“咱們當戲子難道是咱們想嗎,他們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公侯子弟衣食不愁,咱們爹娘卻要為了衣食賣了我們,他們讀書識字,便反過來笑話你想讀書是癡心妄想。”
“他們又沒說錯,”小生有點落寞,“咱們這種身份的,可不就是癡心妄想……”
小花旦又嗚嗚咽咽地哭了:“難不成出身差,真就什麼也不行了!”
“怎麼會呢!”南有音兀得想起她初到京城受到那幫官宦子弟的嘲笑了,頗有幾分激動,“我們和台底下那些官老爺一樣兩隻眼睛一張嘴一個鼻子,都是人,有什麼不一樣?他們不過多讀了幾本酸書罷了,憑什麼瞧不起别人,叫他們上台唱上幾句試試,光聽他們那些天天辯論這個議論那個的破鑼嗓子吧,那才真叫人笑掉大牙。”
南有音語調尖酸刻薄,哄得小花旦笑出一個鼻涕泡,小生則立刻替她擦了。
“姐姐,你真這樣覺得嗎?我們跟他們能一樣嗎……”小生有點不好意思,“我隻是一個唱戲的丫頭,他們可都是朝廷的重官……”
“那又怎麼樣呀!”南有音輕哼了一聲,她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酒上了頭,大聲說道,“左右也不過一群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家夥罷了。隻是他們為官做宰,手裡有點權力,大家尊重他們,敬仰他們,他們享受百姓的供養,還真以為自己高人一等了。”
“我的意思是……”小生窘迫極了,怯生生問道,“我想讀書,這真的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南有音立刻說道,“那些達官顯貴笑你讀不了書,是他們狹隘無知,你看,他們讀了那麼多書,也不過如此,而你雖然不如他們有權有勢,卻仍想着讀書,所以比起你來,他們可是差遠了!說不定你去讀書,遠比他們讀的好呢。”
小生笑了,圓圓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光,但很快又暗了:“我哪有什麼機會讀書呀……我是個女孩,還是個唱戲的下九流,下賤的很……”
小花旦很生氣:“别人這樣說就夠氣人了,你怎麼也這樣說自己!”
“你不要這樣妄自菲薄,以後會有那麼一天的,不管什麼出身,不管男女,都可以讀書……”南有音說道,但她其實不能确定未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