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徐寂甯踏着夕陽回府,腳步相當的輕盈,他為南有音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有書鋪願意收走南有音的話本子啦。
但他一進屋就發現不對勁兒,屋裡靜悄悄的,南有音呆坐在桌前,托着腮,兩眼無神。
徐寂甯伸手在南有音眼前晃了晃,她卻仍像木頭人一般。
徐寂甯忍俊不禁:“你怎麼啦?在想什麼呢?”
南有音眨了眨眼睛,半晌才聚焦,回答道:“我在想三姐姐的事。”
“三姐……”随着這個熟悉的稱呼從唇齒間溢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重塞滿了徐寂甯的心,也讓笑容很難重新凝聚起來。
“你想她做什麼?”徐寂甯輕聲道。
“我在想她是什麼樣的人,”南有音放下托腮的手,轉身将她發現的那本薄冊子遞給徐寂甯,“你看,我在竹箱子裡找到的。”
隻一瞬間,徐寂甯就如松梯一樣立即辨認出了三姐的字迹。
他手指打顫,不敢翻頁,仿佛捧在手上的是幾片一碰就碎的枯葉。
他的腦子一陣嗡嗡聲,盯着紙張上醜醜的、龍飛鳳舞的字迹,一個又一個字迸進他的眼中,張牙舞爪的,他竭力去辨識,卻無法思考。
他喘息着将冊頁還給了南有音,閉着眼睛,小聲問道:“三姐在裡面都寫了些什麼?有音,我心裡實在太亂,看不進去,你同我講一講,好嗎?”
南有音将徐寂甯按在桌邊,給他倒了杯茶,大緻講了一下本子裡的内容,無非是記錄一天天的生活,發發牢騷。
徐寂甯頹然,幽幽一歎:“三姐她……”
他有點說不出話,南有音替他把意思說了出來:“三姐很孤獨吧……她在冊頁裡說沒有人明白她的意思,也确實如此,她提起的那些自由啊平等啊是什麼?還有什麼叫‘社會’?還有那些名字奇怪的器物,電腦到底是什麼,被雷電擊中的腦花嗎?這些我實在不明白……我想你,松梯,還有大家也都不明白,難怪三姐姐會那樣的孤獨……”
南有音撫摸着封皮喃喃道:“我讀得出來,她很寂寞,她說她不屬于這裡,周遭一切都冷冰冰的,她無法融入,所以她……”
南有音沒有将“投湖自盡”說出口,因為她看到徐寂甯秀氣的眼睛底下,有一道很長的淚痕。
“徐寂甯……”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哭,一時竟也手足無措。
但徐寂甯隻是擡手抹了把臉,笑了一下:“我沒事。”
南有音沒有相信,隻是輕聲問道:“徐寂甯,你與我說說三姐姐吧。你知道嗎?我找到了一封她留給你的信。”
南有音讀完三姐藏在竹箱子裡的冊頁後,訝然于三姐所謂的“穿越”,她木愣愣地望着午後刺眼的陽光,決心去問問徐府上下,企圖從衆人口中拼湊出一個徐靜祺來。
南有音先找到了松梯,每每提到去世的三小姐,松梯總是傷感。
松梯是三小姐是從人販子手裡将她救下來的,她險些就被賣到妓院去了,是三小姐用手上一隻玉镯子,贖下了她。
“三小姐帶我回徐府,說要我同她一塊讀書,吃穿用度與她一樣,太太很吃驚,一方面責怪她行事魯莽,一方面安排我做了徐府的下人。三小姐似乎不太樂意,她和太太為着我究竟是不是奴才争執,太太要罰她跪祠堂,我害怕了,就拉住她,說我願意當徐府發奴才,太太滿意了,三小姐卻為此氣得不輕,”松梯有點愧疚,“但她也沒辦法,她隻好又與太太争要不要讓我讀書,太太說我一個下人念什麼書,三小姐說無論尊卑都要讀書,她說我現在是奴才不打緊,多讀書,日後就能擺脫奴才身份。她這一番話把太太逗笑了,太太說奴才就是奴才——”
松梯咬了一下嘴唇:“而後就罰她跪祠堂了,她跪完祠堂回來,拉着我的手說教我識字,說什麼‘知識改變命運’時眼睛很亮,但我問她我是奴才,還是個女的,讀書識字有什麼用,她眼裡的光一下就黯了。但第二天她眼裡又重新冒光,固執地一個勁兒的教我讀書寫字,我能識字都是三小姐教的,寫字則是小少爺教的。”
“她總是會這樣,”松梯輕輕揩了一下眼角,“忽然眼冒精光,接着嘴裡就冒出好多莫名奇妙的話,又一次她忽然對我說‘松梯,你和太太是一樣的’,我被她吓了一跳,忙說我隻是丫鬟,太太是有诰命的夫人,我怎麼能比,三小姐卻說‘你是人,太太也是人,憑什麼她高貴,你就低賤呢?’,我說我是奴才,太太和小姐都是主子,三小姐有搖頭,問我說‘太太和我是人,你也是人,為何我們會不一樣?’,我說大概是前世修的福德不一樣,三小姐卻笑了,說我這是為社會不公找點精神安慰,然後——”
松梯臉上露出了深深地茫然:“她對我說什麼階級流動還是什麼人人平等的,我……不明白。”
“三小姐總是與我說話,”松梯哀傷地垂着腦袋,“可我總是聽不懂,每當我聽不懂,就會看到她眼裡的光一點一點消散了,到了最後,她再跟小少爺和我說話時,眼裡也不會放光了,像一灘死水。”
南有音又找了大嫂宋知落,宋知落在屋檐下煮蓮子茶,她說她可以肯定,徐靜祺一定是穿越的。
“為什麼?”南有音忍不住問。
“隻有她,”宋知落想起三妹說在某個時空不相愛的人可是分開時信誓旦旦的神情,“不會指責我和緘平,也不會勸我忍耐,她會想辦法讓我離開,想辦法讓相愛的人在一起,她更在乎我開不開心,而不是所謂的徐家大少奶奶的身份……”
宋知落仰頭望向可望不可即的天空:“說出這樣的話的姑娘,怎麼會是這裡的困鳥呢?她一定來自很遠的地方,一個我們都不知道也無法到達的地方。”
她長歎一聲:“她是徐府的三小姐,明明該活得花團錦簇,卻總顯得孤零零的,她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有音,你能明白嗎?投湖……對靜祺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