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行至影壁之時,她忽而回首望了一眼阍室後的馬廄,見有一匹毛色蕪雜的黑馬拴在前邊,品相絕非王府所有,便問:“那匹黑馬看着獨特,不知是誰的馬?”
崔翊轉頭望去,立即招來門仆詢問:“可是淩狀元已經到了?”
門仆颔首:“是,半個時辰前淩狀元便已至王府,被嬷嬷領去了。”
“淩狀元……”裴溪雲心中輕念一句,想起近來傳聞,無言地跟着崔翊行至門口軟轎,又見他步履匆匆,大步流星往府裡去了。
王府後院之中,淩月身着白花缬淺綠襖子,一襲折枝花缬紋粉裙,圍紅花紋鵝黃紗帔,漫步于滿園落楓之間,恍若一簇随風搖曳的春桃,點燃了滿園蕭瑟寂寥。
嬷嬷驚豔長望眼前女子,恍置春日,喜不自勝地幾欲抹淚:“對了,這便對了!”
這般春意缭繞,才是這座王府該有的樣子。
可自先貴妃離去之後,殿下踽踽獨行,院内的桃花皆換了紅楓玉梅,寥落孤寒,這樣生機明媚的景緻,竟再也沒有見到了。
淩月見嬷嬷用帕子掖着淚珠,以為她是為女兒感傷,便出言寬慰:“嬷嬷莫要傷懷,您的女兒在天之靈,一定也願您保重身體。”
嬷嬷點了點頭,正欲應答,卻忽然聽見一道诘問。
“吳管事何曾有過女兒,風之竟不知曉?”
淩月循聲望去,隻見江風之身披鶴氅立于一丈之外,蹙着眉宇望向她身側的嬷嬷。
習武之人素來耳目警覺,可殿下行來竟無聲息,淩月心下不禁有些驚異。
但此刻不是詢問的時機,她見嬷嬷偏移雙目,踟蹰應道:“是……老身的私生女,殿下自然不知。”
“胡鬧。”
江風之聲音微微愠怒,似無波古井下驟然卷起的一股暗流。
“崔翊。”
“在。”
“吳管事幾次三番越權,違逆本王命令,命明日逐出府去,以儆效尤。”
崔翊不敢置信擡首:“殿下……”
“殿下——”吳嬷嬷聽出江風之話中決然之意,愕然跪了下去,“請殿下收回成命。”
見眼前人毫無動搖,嬷嬷又道:“老身自先貴妃懷胎之時便侍奉在側,又得先貴妃囑托入珏王府管事,侍奉殿下近二十載,老身所為,縱有擅專之處,卻皆是為了先貴妃和殿下着想!”
“莫拿母妃來壓本王。”江風之冷肅之音如浸寒潭,“既入珏王府管事,便當依本王命令行事。”
“昨日吳管事便擅自拒了本王與顔尚書之約,今日淩狀元到府,吳管事又命門仆隐瞞不報,竟還信口胡言,為滿足一己私心戲弄客人。”
“若本王顧念情分一再容忍,珏王府恐該易主了。”
“殿下何出此言!”吳嬷嬷聽出他話中非比尋常的愠怒,可那些斷言與她本意相離甚遠,她懇切申辯,“老身自知此舉不妥,但絕非為了一己私欲!”
“老身隻是憂心殿下沒個一兒半女,蘭陵蕭氏斷了血脈,這才想為殿下謀畫終身大事,若他日老身辭世,也能對九泉之下先貴妃有個交代——”
“殿下如何不知我心?”
江風之唇邊勾起一抹自嘲:“吳管事此言,是說本王已時日無多,便該認命,是麼?”
“殿下!”吳嬷嬷猛然搖了搖頭,捶着心口痛心疾首,“殿下莫要折煞老身!如今殿下身中奇毒,老身,老身隻是擔憂殿下——”
身中奇毒——始終沉默的淩月聽到這裡,不由心中一顫。
她正欲出言詢問,卻聽江風之又冷冷開口:“本王深知母妃夙願。”
“無論本王是否娶妻,那個人都不會是淩月。”
“莫要再白費心思,做無用之事。”
他說這話時,眼睛并未看向淩月。
自她今日見他開始,直到此刻,他都沒有看淩月一眼。
“吳管事勞苦功高,也該回鄉頤養天年。”
落下一句無喜無怒的話後,江風之轉過身去,邁了幾步,才喚了一句:“淩月。”
意思便是讓她跟上。
吳嬷嬷錯愕地望向江風之的背影,知道他心意已決,再難轉圜,心中便死灰一片,甚至不由開始環視起近旁粗樹——若要她離開此生全意侍奉的主人,她還不如化作一縷丹魄,長佑主人身側。
悲哀之際,卻見淩月忽而跪下身去,倔強回了一聲:“殿下。”
她望着他孤決的背影,似乎有些明了他怒意為何。
“殿下處置府官,淩月本無權置喙。可殿下方才說嬷嬷為一己私心戲弄淩月,淩月不能苟同。”
雖未回身,卻仿佛能從堅定的嗓音想見她的神色。
“淩月之志不會因穿了女子衫裙而改,淩月本是女子,作此打扮并無任何不适和羞恥,更不認為這是戲弄。”
江風之默然聽着,終于轉過身來,望向了淩月。
她如披春日,黛眉櫻唇,明麗的臉上光華熠熠,卻絲毫未改眼中堅毅,恰如峭拔崖邊破出的一株春桃,是難見的姝色。
“是淩月為讓嬷嬷歡悅才答應作此打扮,淩月亦覺歡悅,若惹殿下不快,便該讓淩月一同承擔殿下責罰。”
她伏地叩首:“還請殿下收回成命,重新降責。”
“孩子……”嬷嬷望着淩月決絕的身姿,一行熱淚溢出眼眶,哽咽道,“你沒有錯,都是嬷嬷老糊塗了……”
“殿下,”崔翊亦拱手求情,“請殿下收回成命。”
江風之泠然雙目閉了一閉,良久,方輕歎一聲。
“吳管事擅專越權,命即刻停職反思己過,在改過期間,由府兵統領崔翊暫代管事一職。”
雖未說何時複職,可總歸不用被逐出府去,吳嬷嬷喜出望外地與淩月對視一眼,雙雙叩首:“謝殿下開恩。”
“淩月。”
被喚到的淩月立即斂了神色,是了,殿下隻說了吳嬷嬷的處罰,現在該到她了。
江風之嗓音清寒,如泠泠冬泉:“你随本王過去,領罰。”
淩月旋即起身,見嬷嬷欲要開口求情,她搖了搖頭,跟上江風之的腳步。
靜寂的府苑落楓紛揚,前方颀長的身影亦一路靜默,唯有腳下踩過的落楓噼啪輕響。
那個身影在紅楓掩映的一間廂房停下,聲音聽不出喜怒:“去把先前的衣袍換上。”
淩月應了一聲,朝廂房走去,錯身的片刻,又不由擡眸望了江風之一眼。
他的目光落于紅楓之上,卻又那般空寂無物。
為何從今日見面開始,他便這般不願看她?
淩月到底是直來直往的心性,藏不住半點疑惑,便停駐腳步,直勾勾地凝視着他。
“殿下是不是覺得,淩月這樣很不好看?”